第9章
那天起，萧逸廷搬进了女友家，过起两人世界的生活。
原本他跟姑姑就住隔壁栋，她应该有察觉到他几乎没回家，以往他们有空会一起吃饭，谈公事也谈家事，毕竟姑姑看着他长大，两人不愁没话题，如今却已成了奢望。
在公事上，姑姑也不再出席会议，连到办公室都见不到她，就像是凭空消失了，只透过总经理谷明宏传话，或许她也想保持距离以策安全，于是，冷战的局势只能继续。
日子一天天过去，萧逸廷和黎静雯都在自己的岗位上努力，这是他们目前唯一能做的，至于结婚的事，只盼望长辈哪天改变心意，愿意给他们祝福。
眼看女友的肚子越来越大，萧逸廷不免心急加心慌，决定找个机会拜托总经理，趁着签公文的时候顺便提起。“总经理，麻烦你有空多关心我姑姑，她现在心情可能不太好。”
他还没进公司以前，总经理就知道他们姑侄俩的关系，因此他不用特别掩饰。
谷明宏签好名，抬起头说：“人到了一定年纪，就比较难垃下脸，这点我也很明白。”
“如果方便的话，拜托你劝她想开点，光其是我跟静雯在一起的事。”
“我都了解，我正在努力劝她。”谷明宏从来不多问也不多嘴，但一切事情他都看在眼底，也默默地关心着。
“谢谢，真是太感谢了！”萧逸廷满面笑容地接过公文，原本该走了，又忽然想起一个话题。
“总经理，我听我爸妈说，你认识我姑姑很多年了，是真的吗？”
“是啊，应该有……三十六年了。”谷明宏在脑中数了数，日子过得可真快啊。
“这么久？”萧逸廷年仅三十，还找不到这么老的朋友。
“我二十岁时就认识她，当时她才十八岁，我们是念同一所大学的。”
“姑姑念大学的时候，是不是有很多人追？”萧逸廷可以想象，姑姑当年一定很抢手。
“那还用说？但是她脾气硬、姿态高，很多人都碰了钉子，还有男生被她气哭的。”谷明宏回忆当年的情景，彷佛又看到那个娇俏的女孩，当她双手抱着书走过学院走廊，下巴抬得高高的、眉宇间带着锐气，不管多少爱慕眼光，她就是那么耀眼而孤傲。
“哇～～这也太酷了吧？”萧逸廷原本想问总经理，他是否也是追求者之一？结果是成功或者失败？但他怕总经理尴尬，还是以后有机会再探听吧。
“这家公司是你爷爷和奶奶创办的，原本想传给你父亲，但你父亲只喜欢研究科学，于是交给你姑姑继承，这么多年来，她全心全力地投入，确实创造了一番成绩。二十年前她找我来帮忙，我本来不太愿意，但她的意志力比我强，最后我只好辞掉银行工作，从业务员做到总经理。”
“好神奇的历史，这么说来你们的缘分也很深呢！”萧逸廷啧啧称奇，同时也做个鬼脸。“我知道姑蛄对我的期待，但我能打拚的只有在工作方面，现在这样避不见面，真不知道该怎么办。”
“给她一点时间吧，她不会轻易低头，但她是个明理的人，早晚会想通的。”谷明宏对这位学妹认识太久了，早已经摸透她的脾气。
“嗯，希望如此，谢谢总经理，我先去忙了。”萧逸延相信前景是乐观的，只要别拖太久就好，等他跟女友结婚后，夫妻同心，其利断金，根本不用娶什么千金小姐，希望姑姑能早日想开啊。
“加油！”谷明宏微笑目送这个年轻人离开，不禁也想起自己的年轻时代，往事历历在目，彷佛是昨天才发生的事，当初为何会轻易放开那段感情？他自己也说不出个所以然，只能在多年后的今天悄然感慨，如果再重来一次的话他会怎么做？
从少年、中年，走向老年，每段过程都有不同课题，如今他站在过去和未来的交接点，望着生命的十字路口，不由得沉思了起来……
夜里，萧逸廷入睡前照例要跟孩子说说话，摸摸女友的肚子问：“小汤姆、小安妮睡了没？”
“应该是睡了，没再踢我了。”黎静雯坐在床上看资料，最近她跟男友都很用功，为了让董事长肯定他们的交往，理当要更投入工作，拿出点成绩。
他贴在她的肚子上聆听，孩子应该睡得很甜了，那应该可以来个成人对谈喽？“今天我跟总经理谈过，发现我姑姑年轻时挺受欢迎的，可是现在她搞自闭，家人都不在身边，在公司又避着我们，应该很寂寞吧。”
“嗯，我也是这么想。”她放下资料，忍不住叹口气。董事长是她心中的偶像，今天变成如此局面，实在不是她所愿。
“幸好有你劝我，否则我真的离开了公司，姑姑要烦恼的事情一定更多，以后我会多考虑再做决定。”一走了之很容易，却解决不了问题，唯有面对和沟通，才有改善的机会。
“孺子可教也，你真乖。”她很高兴听到他这么说，这男人什么都好，就是疯狂了点，有时还挺让人头痛的。
“我是被你训练出来的，你都不知道我以前多皮。”他坐起身，一边帮她按摩小腿，一边聊起童年往事。“因为我是独生子，小时候家里没人陪我玩，我爸妈永远埋在书堆里，只有姑姑会帮我组火车轨道，还全陪我玩官兵抓强盗，每年寒、暑假我回来台湾，也是她帮我报名夏令营。现在想起来，我除了回来帮公司做事，好像没有为她做过什么。”
“你很幸运，有个好姑姑。”黎静雯可以想象那画面，小汤姆很爱玩却找不到玩伴，董事长虽然是大人却愿意放下身段陪他，姑侄俩成了忘年之交，那是多么珍责的回忆。
“她严厉起来的时候可就吓人了，我两个堂妹都很怕她，念完书以后都出国工作，比起她们，我跟姑姑还比较常见面。”他暂停下按摩的动作，忽然烦恼了起来。“现在该怎么办？我要不要找姑姑谈一下？突然觉得我很对不起她。”
“谈一谈当然好，但是我怕你说话太直，可能会弄得更僵，你要先想好内容。”
“说得对，我先想好再找机会，省得多说多错。”他也不想冲动失言，还是谨慎一点比较好。
“对了，明天我去高雄出差，当天来回，你不要太想我喔。”
“放心，我忙得很，没空。”除了工作，她还要学习做母亲，每天行程都是满满的。
“是吗？那如果有正妹跟我要电话，你说我该怎么办？”他故意摆高姿态，如果不让她知道他的身价，真怕她不懂珍惜呢。
“你可以把我的手机给她们，我会善尽服务人员的责任。”她连眉头都不抬一下，如果他真想出轨，机会太多了，防不胜防，她只能抓住他的心，不需要绑着他的人。
“你好酷喔！跟我姑姑年轻的时候一样。”如果姑姑和女友拿来对照，他发现两人有很多共同点。她们都是优秀能干的女性，个性也是属于理智型的，擅于照顾别人，却又有脆弱的一面，简直是一脉相传，如出一辙。
黎静雯把这句话当成赞美。“其实董事长是我的偶像，我很高兴可以像她。”
“宝贝，你可以像她一样又酷又聪明，但是千万不要跟我离婚，我可不想哪天被你休了。”他搂住她的肩膀，殷切叮咛。
“我们又还没结婚，你紧张什么？”她忍不住笑意，他有没有必要这么可爱啊？
“那你什么时候才要跟我结婚？要是我姑姑一直不改变心意，我不就得一直等下去？”别怪他危机意识高涨，实在是她越来越不在乎结婚，他却越来越想结婚，这种反比很不公平耶。
“我们现在的生活跟结婚也差不多。”两人每天同进同出，在公司也会碰面，除了他出差的时候，他们几乎是连体婴了。
“差多了！”他要实情要名分，她这么没责任感，教他怎么能有安全感？
“你好吵，我要睡了。”她背对他躺下，他立刻双手双脚缠上她，在她耳边叽喳个没完，直到夜深梦酣，仍然逃不过他的纠缠，此生是注定要与他爱到底了。
“黎主任，请你到我的办公室来一趟。”
“是。”黎静雯挂上电话，脸上表情毫无变化，今天萧逸廷南下出差，显然是董事长跟她谈话的好时机。全公司没有其它人知道内幕，这也好，她不希望损毁了董事长的名声，无论董事长要找她谈什么，她都可以独自面对，因为她已经不是过去的她。
敲过门，黎静雯走进董事长办公室，笑容不深也不浅。“董事长您好，请问找我有什么事？”
萧孟秋淡淡地看了她一眼。“你肚子又大了点，孩子还好吧？”
“嗯，一切都很平安。”怀孕八个多月了，她仍坚持每天上班，有男友的接送和照顾，其实没什么问题，下个月开始她才会在家待产。
“你先坐下，不要让人家说我虐待你。”萧孟秋也是女人，也生过孩子，这点体谅她是做得到的。
“谢谢。”黎静雯坐到会客用的沙发上，她确实不能站太久，小腿又酸又麻的，如果萧逸廷在的话，就可以帮她按摩，此刻他虽然在南部，她却觉得他仍在身旁，他总是与她同在的。
室内沉静了几分钟，时间的流动似乎特别缓慢，甚至教人窒息，萧孟秋终于打破沉默。“你知道我为什么要逸廷跟林小姐结婚吗？”
“董事长是希望他事业成功、一帆风顺。”
“其实，我们公司欠了林董一亿，就是当初改革企划的那笔预算。这件事我没让任何人知道，连逸廷也不知道，如果他不能照我的计划进行，公司除了还不出钱，甚至有可能倒闭。”
天啊，怎么会这样？黎静雯全身一颤。“这是真的吗……”
萧孟秋双手掩面，用哽咽的语气说：“公司短时间内没办法全数偿还，我每天急得跟什么一样，难道要我去向地下钱庄借钱？那根本是无底洞！”
黎静雯沉思片刻，如果这是真的，那么事态确实严重，但她并没有考虑太久，心中已经有了答案。“不管公司有什么危机，甚至会破产、倒闭，我都会尽我所能，跟大家一起努力到最后，我相信逸廷也跟我一样。但是我们不会拿感情来作交换，这是两回事。”
“你、你就这么见死不救？”萧孟秋伸手指看对方，脸上写着不敢置信。
“我已经明白什么才是最重要的事，很抱歉，无法如恕所愿。”
“看来你很固执。”萧孟秋原本以为对方会惶恐、会妥协，没想到这女孩出乎意料的坚定。
“对不起，但是……我可以卖掉我的房子，拿出我所有的存款。”她工作多年加上理财有方，除了买下自己的小寓，也有一笔不小的积蓄。
“你那点钱能帮上什么忙？你不怕自己一无所有？”萧孟秋面露怀疑。
“我从十六岁进公司当工读生，这十二年来，我跟公司一起成长，我不能看它倒下，如果真的要倒，我愿意跟公司共进退，就算最后一无所有，我跟逸廷也会重新振作。”
“哈哈！”瞧她说得毅然决然，萧孟秋忍不住捧腹大笑。眼前站着她最忠诚的员工，也可能是唯一一个愿意倾家荡产来帮助公司度过难关的人，她却要欺骗这个女孩，如此情节岂不荒谬？
“董事长您还是早点公布消息吧，大家齐心协力，总能度过难关。”黎静雯不介意被嘲笑，她对公司的产品、同事的能力都有信心，已经走过六十年历史的“擎宇食品”，不会就这么轻易倒下的。
这场戏看来是白演了，萧孟秋挥挥手说：“你走吧，不要让其它人知道这件事，尤其是逸廷，他只会左右为难。”
“是。”黎静雯知道应该走了，但她还想说明自己的心意。“董事长，您一直是我的偶像，我希望能像您一样睿智成功，到现在我还是非常尊敬您，希望您能明白这一点。”
说完这段话，黎静雯走出办公室，留下萧孟秋对自己苦笑。“睿智、成功？她在说谁啊？”
确实，她的事业非常成功，见过她的人也都夸她聪明能干，但是说到“睿智”，她不觉得自己有什么智慧，在某方面她甚至可以说是愚蠢至极。
打开抽屉，她拿起那张好久以前拍的全家福照片，忽然感慨万千，对于前夫她已经无爱也无恨，对于两个女儿却仍是牵挂不已。或许是她对孩子的要求太高，两个女儿完成学业后都到国外工作，只有过年过节才会打通电话连络，她这个母亲当真做得如此失败吗？为什么她们都不肯留在她身旁？
看着照片，她的视线模糊了，心恬也迷惘了。
叩、叩！
敲门声响起，接着谷明宏走了进来，他拿着一份文件，边走边说：“董事长，关于进口原物料的问题，这是最近的检验报告，我看过了……”
“你等一下。”萧孟秋转身背对他，因为她得先擦干泪痕。
虽然只有一瞬间，但他看到的已经足够，立刻上前问：“董事长你怎么了？”
“我没事，你等一下。”她做了几个深呼吸，总算恢复正常，只是声音仍有些哽咽。
他心头一震，忘了有多少年没看到她这种脆弱模样，他无法转移视线，忍不住说：“下班后我们去喝一杯吧。”
“你胡说什么？要是被别人看到怎么办？”办公室恋情最糟糕了，尤其他们还是最高主管，万一被撞见还得了？
“到我家，放心，纯聊天而已，除非你想对我怎么样。”难得他也会说玩笑话，有如神来一笔。
“去你的！”她终于笑了，两人都五十多岁了，还说这种傻话。
公司上下应该没人知道，谷明宏其实是她的初恋情人，两人当初年轻气盛，一言不合就分手，各自结婚生子，却不约而同地成了“失婚者”，也就是离过婚的人。
岁月洗刷了棱角，他们都变得圆滑许多，不像当年那样容易伤人以及受伤，两人或许可以喝点小酒、谈谈往事，即使只是一场梦也好，至少他们是曾经有梦的人。
“宝贝，我回来了！”晚上九点，萧逸廷搭高铁回到台北，一进女友家门就喊道。
“吃过没？刚好今天晚餐还剩下一点。”黎静雯算好时间，菜肴仍是热腾腾的，饭也盛好了。
“哇，这么丰盛！”他解开领带、放下公文包，看到了满桌子好菜，根本是专程为他准备的嘛，他就知道她爱说反话，明明很宠他，却还是一样低调。
看他吃得津津有味，她也看得津津有味，却不免一再想起董事长按番话，公司如果真的有问题，她是不是该跟男友商量？否则董事长一个人独撑，万一撑不下去怎么办？
就在她左右为难的时候，她的手机传来一阵哔哔声，拿起来一看，原来是封简讯。
公司资金充裕、运作正常，我只是想故意为难你，结果我搞砸了，没事的。
你的偶像萧董
萧董？是董事长亲自传来的简讯？黎静雯又惊又喜，既替公司高兴、也替自己雀跃，这算是董事长善意的表示吗？她应该可以这么想吧？
萧逸延立刻发现女友笑得太甜蜜，停下筷子问：“谁的简讯，你看得那么开心？”
“没事。”她决定了，这是她跟董事长之间的小秘密，“闲杂人等”就不用知道了。
“你该不会是偷吃吧？还不给我老实招来？”他故意眯起眼质问，像个吃醋的丈夫。
“你少无聊，故意跟我吵架。”她放下手机，坐回他身旁，顺手替他剥起虾壳，这男人每次剥虾都弄得一团糟，跟孝子一样要人照顾。
他哈哈一笑，他当然相信她，只是喜欢逗逗她。“对了，我爸妈想请你吃个饭，请问黎主任愿不愿意赏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