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局(1)
翌日清早,两人启程。
“你会骑马?”兴味扬眉,看着牵马出来一身轻便装束的相从。究竟有什么能难住这丫头呢?
送行的即墨听出他言外之意,忍不住翻了个白眼。这就吓到了,以后有得掉下巴的呢。
“三哥要我跟你说,自己保重,凡事有他。”
相从一怔。
殷采衣抬头看了看天,“没错啊,还是从东边升起的。”那个冰块竟然会对别人说这种话?什么叫“凡事有他”?真是——禁不住摸了摸手臂,诡异得寒毛都竖起来了。
相从点头,“你回三爷,我明白。”
即墨怔住,“我——”欲言又止,终于忍住。别人听不出,但她明白,这么生分地划清界限,已是摆明不要她再插手。真是,干吗这么认真,她原来还准备要是到了最后,殷采花还不识相,就让三哥打昏他直接拜堂呢。
相从抬手帮她系好肘弯的绣带,微微笑道:“你回去吧,记得下午的时候就可以去章婆婆那里把杏花糕拿回来了。”
机会可以设计,真心却骗不来。得之三生有幸,若求不得,便只是求不得。
牵过缰绳,风相从衣袂一展,利落上马,“殷主事,我们可以走了吗?”
殷采衣点头,“那就出发吧。”当先而行。
即墨跟在后面追了两步,无奈眼睛刺痛得厉害,指甲掐进了掌心。娇俏的圆圆笑脸透出森森寒意,“殷采花,殷采衣,你若伤她——我必杀你。”
冷意入骨,朝阳也失了温度。
回去的这一路上实在是鸟语花香,既去了心病,没人等在前面找他算账,坊里又没什么急事,只有传书来说,余下的几盆异卉已渡过危险期。殷采衣自是心情大好。
随行的相从性子安静,什么事全由着他,衣食住行打理得妥帖无比,更兼诗书底子不薄,见识也非凡,话虽不多,每一开口必十分解人意,日日随着他信马闲走。指点市井风物,言语默契,会心知意。不过四五天下来,已是一等的好游伴。
殷采衣投桃报李,虽不至于把昔日讨好诸家美人的那一套使出来,也是加倍的体贴温柔,白担了主仆名分,从没给过她半点脸色。平辈论交,直引为友。
一路言笑晏晏,融洽无比,路程不知不觉便走了一半。
相从淡淡笑着,别说她本来不会挑剔,即便换了性子再别扭的人也找不出一丝不好来。
越觉得他好一点,便越是明白,那个人的不同。
一点点发现,然后一点点接受。竟然没有任何犹豫迟疑,理所当然到心惊。不论他变成什么样子,是好是坏,她毫无障碍,照单全收,似乎中间的七年全不存在,一笔便可抹去。
怎么——怎么就能执着至此啊?
不由得苦笑,她先陷得毫无转寰的余地,便已注定没了还手之力,再费尽了心思,不过只能思量自保,这一趟别人代她算计来的相处,她先已站在了不赢的前提上。
身边人“咦”了一声。
脚尖在脚蹬里一沉,灵敏的身影已自马上凭空窜了出去,在前方一棵大树上稍作停留,又飞回马上。手上多了一串绿莹莹的果实。
兴致很好地侧头,殷采衣向她晃晃手中的果实,“相从,猜猜这是什么?”
“榆钱。”她笑着回他。
眉尾飞扬,“这种野果子也识得?”没趣地悬在手中转了一圈,“据说是能吃的,味道甜甜的。别告诉我,你这个也知道。”相从点点头,“不过你这串老了,只有苦味了,最好选颜色浅青的那种。”
殷采衣晕倒状,“拂心斋饿着你了不成?居然有心思去研究什么样子的榆钱最好吃,我们斋里还没惨到这种地步吧?”相从垂眼笑道:“也是凑巧罢了。”
“但是——”住口不言,侧耳。
相从跟着勒了马。
呼啦啦,路旁密林里窜出十数个人来。为首者用长枪在地上一顿,“此路是我开,此树是我栽,若想从此过,留下买树钱!”
横眉竖目,衣衫不整,姿势凶霸,总结两个字:路匪。
殷采衣摸摸下巴,那串榆钱在他指间滴溜溜转了一圈,“早知道就不绕这近路了。”他们之前离开官道,改抄偏僻的小路,原是要省时间,不想送到人家嘴边来。
一个弱质纤纤,一个斯文俊秀,怎么看都是上好的肥羊。
他扬扬眉,“你们的习惯用词改啦?不是‘买路’了吗?”
那土匪怔了一下——被劫者的反应显然超出了他的理解范围,“那个等下再算,你已经动了我们的树,先把这个赔来!”
殷采衣眨眨眼,“我哪有?抢钱就抢钱,别栽赃好不好?”
“你手上那个是什么?”土匪大喝,“还想狡辩!这方圆二十里的树都是我家栽的,你既然动了,就老老实实地赔钱。”顿了一下,补充道,“有多少赔多少!”
殷采衣一招手带出一种勾引之姿来,“你过来,我赔给你。”
相从咳嗽。
“……”土匪头目不进反退,警戒地端起长枪对准他,枪头红缨不住抖动,“小白脸,老子警告你,别想耍花样,不要逼我把你们两条小命一起留下来。”
“小白脸?”殷采衣一指指向自己,“我?”
相从冷静道:“应该不是说我。”言下之意,除了你还有谁。
嗔怪的眼神丢过去,“相从,我们才是一条线上的,你怎么可以帮着别人诬蔑我?”
“……”忍笑,“请。”慢慢玩吧。
殷采衣满意点头,“这才对,你乖乖看着我保护你吧——”
砰!
尾音在耳,他已摔下马来。
相从一呆,迅疾下马,两步奔过去,“殷主事?”托着他后脑的手不自禁地颤抖。
殷采衣的眼睛还是睁着的,指间的榆钱却无力地滑落在地上,手腕不自然地软垂着。
他苦笑,“我不知道现在的强盗除了四肢外也开始长脑子了。榆钱上有麻药,大约这附近的树上都有,是我大意离得太近了。你记得别再碰到。”
强盗头目大怒,“臭小子,死到临头还敢骂我们没脑子?!”红缨枪一振,戳刺过来,目标竟是他的眼目。
相从大惊,她半点武功也不会,情急之下只能俯身去挡。那强盗的枪法似乎也不甚高明,明明还差着一截也来不及变招,枪尖挑开了相从的衣襟,颈间一块由红线系着的锁片闪出了一半,旋即又滑回襟内。
阳光折射下,那一半上依稀是个“日”字。
殷采衣动不了,眼神焦急,“相从,你伤到没有?”见她摇头,松了口气,“把钱给他们吧,荷包在我的袖子里,别想着和他们讲理,我着了道,安全要紧。”
头目闻言收了枪,哼道:“这还差不多,早这么识相也省得老子费事!”
相从垂下眼,依言伸手到他袖子里,果然摸出一个金边荷包来,刚抬了手,那头目已迫不及待抢了过去。掂掂分量,露出满意的黄牙,“真是发了。”
殷采衣忙闭上眼,相从以为他昏了过去,小心碰碰他,“殷主事?”
“我没事,只是他笑起来太丑了,我受不了。”眉头都皱起来。
“……”相从沉默,俯身遮挡下去。
红缨枪果然挑戳过来,“你这臭小子,这么想找死,老子成全你!”
得得得——
迅疾的马蹄声由远及近传来,片刻即至,当先的骑士一剑拦腰斩断长枪,森然勒马,“誓门锁道,闲人闪避,违者格杀。”反手一扬,一面血红大旗钉入路边,金线织就的“誓”字张狂舒展。
誓门,南武林新兴的门派,一年之内势力已横跨了三省,门规铁血不下唐门,看这阵势,又不知道是找上了谁家的麻烦。
这种全是狠角色的门派,小小的绿林是不敢招惹的,强盗头目扔下半截断枪,打了个呼哨,十几个大汉须臾隐回密林中。
那骑士张指洒下一片粉末来,“殷主事,得罪了。誓门办事,请先行闪避,改日敝门再登门致歉。”
拂心斋虽身处商界,名声在武林中也是丝毫不弱的,殷采衣身为二十八主事之一,誓门的人认得他倒也并不出奇。
药性解除,翻身直接上马。殷采衣抱拳,露齿笑道:“多谢留情,致歉是言重了,到本坊喝喝茶倒是不甚荣幸的。”
看相从也上了马,柔声道:“我们先走吧。”
两人打马疾奔,直奔出了十五里,重新上了官道,方见路边草丛里同样插着一面血红誓旗。
吐出一口气来,勒住马,“好了,总算出了人家的地界了。”
相从落后他两个马身,恰巧赶上来。殷采衣偏首看她,“有没有吓到?”
相从迟疑了一下。
殷采衣摆手,“不用说了,看你的脸色就知道没有。”拂心斋里的下人或许见识的是多些,不过这种真刀实枪的场面应该不会离谱到训练过吧?这丫头到底是哪里历练过的,镇定沉稳不下老江湖,还有那个锁片——
想到那个“日”字,眼睛就情不自禁地眯起来,好像那时被阳光刺痛的感觉又回来了。
“相从——”拖长了声音唤她。这丫头的名字也古怪,想叫得亲昵些都没办法,若真喊出“从从”来,不说她是什么脸色,自己的寒毛先要全掉光。
“今天的事,天知地知你知我知好不好?”诱哄。
“刚刚那些人也知道的。”
“那个……”噎了一下,“不管那么多,总之别传回斋里就好。要知道我这么简单栽在几个小贼手里,三年之内耳根别想清净了。其他分行的那些家伙,不笑得昏倒是不会罢休的,我才不要给他们白看笑话。”命悬一线是无所谓的,面子问题一定不可含糊。
相从倒也合作,这一路上,她本来也没违过他半个字,“我不会说的。”
殷采衣松口气,回过头看了看:“也是我们运气不好,偏偏撞到江湖恩怨里去。我就奇怪,麻药那么贵,还没见过哪家的强盗这么破费的,原来是誓门下的手。”
相从沉思着,道:“就算是誓门用的药,也有些奇怪。江湖上的迷药蒙药种类不胜枚举,若要下暗手,随便哪种效用也比麻药来得好。麻药造价又贵,效果也只能置人麻痹神经。刚才誓旗已出,行动必然小不了。而要置什么人于死地,何必这么麻烦?”
“想那么多做什么,拂心斋只管做生意,江湖上的事不是找上门的,谁高兴去掺和,沾了身就没完没了。”
相从还在想,殷采衣用马鞭柄敲敲她,“别烦那个,先听我说。以后再遇到这种状况,你乖乖呆在一边不准动。江湖有江湖的规矩,不会枉杀没有武功的妇孺。别再护着我,白白多送了一条命,我死了也不安心。”
他神色端正严肃,声音中也没有了惯常的含笑之意。相识以来,相从是第一次见到他正颜的表情,心中如拨弦铮然一动,微微的热气升腾上来,含糊地应了一声。
不管之前是什么,至少——至少他这一句是真的啊。
殷采衣看看日头,“我记得阜康镇应该不远了,正好赶过去吃中饭。”他摸下腰间,“不过要先换银票,碎银都被抢光了,真麻烦。”
相从眼中露出了笑意,“那个荷包里,至多不过二十两银子吧。”
殷采衣轻哼,“小水沟里翻了船就够没面子了,还要赔上本钱,本坊主死也不吃这么大亏。”
半个时辰后,阜康镇终于在望。
这中等城镇名副其实,因为地处交通要处,繁华不下一般州府。时已近正午,街上还是人潮熙攘,两人不得不下了马,牵缰缓行。
殷采衣四处看看,信手一指,“我们的午膳去那里吧?我去过两次,菜色很不错呢。”
相从自没什么异议,两人把马交给殷勤迎出来的小二,但却被告知二楼的雅间都已满了。殷采衣有些为难,他一个男人没什么好挑剔的,但相从毕竟是未出阁的女孩子,与这许多男女混杂一处,总不大妥。
正想着要不要换一家,旁边相从拉拉他衣袖,“殷主事,那边还有一张空桌。”
说着已先过去,殷采衣叫她不及,只得跟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