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2)

她倒头躺在床上,以手为枕,又觉得不舒服,连连换了好几个姿势,侧躺平躺蜷缩着,甚至像只乌龟趴着眯了一会,但是她……居然还是睡不着。

有一点点不对劲。

心情有那么一丝丝异样。

她翻身坐了起来,烦躁地抓了抓韩正浩乌黑柔顺的长发。眼角瞥见身旁不自觉空出来一个人的位置,她皱了皱眉,双手胸前一抱,几乎是带着赌气地甩开头。她当然不是因为那个常常半夜摸上她的床的人到现在都不出现而心烦意乱。淑妃娘娘醋劲大发,那人身为她的夫君,甜言蜜语好言相慰也是理所当然。她跟他们本来就已经走在两条岔路上,虽然现在她五感全开,最惨的就是无缘无故恢复了疼痛知觉,情绪波动也常常不受控制,但是她离去的心意已决,对那人的感情也不如生前那般浓烈,他晚上来不来,是不是陪着淑妃娘娘,与别人是怎样的浓情蜜意,她并不是很在乎……

她尸骨未寒之时,那人便拜堂娶亲,她亡三年,他不曾到坟前上炷香敬杯酒。由来只闻新人笑,哪见得旧人哭?她看得开,看得开啦。

他如果真的放下了,她便也就能头也不回地走得轻松自在,上天下地沦落到魂飞烟灭也没有什么好牵挂的。偏偏他又把以往风花雪月的承诺一字不漏句句带情地说给她听,偏偏他又固执地想要留住并非君夭桃之身的韩正浩。君夭桃不能留在他身边,所以他要除掉她,但若是有了个折中的办法,恐怕他也不会那么轻易地放手。

他不让她走,她却非走不可。这次回来找不到神器她不在乎,就算被朱伊蓉骂得狗血淋头也不在乎,她每多停留一刻,他便会多用一种手段来绊住她,她每犹豫一次,他便知道对她还有可乘之机。

他以前绝不是心狠手辣的人。

天之骄子,享尽万般宠爱。他要的,唾手可得。现在却不同。

他虽然想留下她,但心里未必全然对她放松警惕,终日在身上藏着一张驱魔符,再偷偷摸摸地叫上和尚道士来宫里作法,这样实在没意思。他以为把那索魂香囊挂在她脖子上便能限制住她的行动,却不知道只要朱伊蓉来了,她便可以堂而皇之大摇大摆地走出这扇房门……

他没料到她会知道那么多事情。

他那些小心思她早就看得透彻了,不恨不恼不怨,因为她是仙,胸襟博大,爱万物万民这种感情是天生的,但这种感情的生长,必定等于另一种感情的消弭,偏偏他……他……唉。

门“咯吱”一声打开了,她心一跳,扭头望去,却不见那颀长俊秀的身影。

一种难言的心情……

“韩大人,殿下让奴婢来请你过去一趟。”那宫女低着头,偷瞟了眼韩正浩,小脸微红。

“请我?”她眨眨眼。

“是啊,殿下今夜好有雅兴,在如意宫备下了好酒好菜,邀大人同赏五月花神。”

“五月花神是石榴……”她沉吟半晌,“石榴花神乃是鬼王钟馗。钟馗嫉恶如仇,一心铲除恶鬼的性格,恰与石榴迎火而出的刚烈性情相投。桃花才去,石榴始开,这个寓意倒是不错。”

那宫女长睫微扇,垂立不语,小心翼翼地等着她下榻。

“也好,反正长夜漫漫,闲着也是闲着,出去透透风、散散心、喝点小酒也是美事一桩。”她套上鞋子站了起来,几缕长发弄到身前,她不甚在意地拨到身后,动作行云流水,颇自如随意,韩正浩那清秀风流的神态她表现得倒是有过之而无不及。

小宫女看得眼儿发直,耳根子发红,不自觉地朝后退了两步,却不小心打翻了桌上摆着的棋盘。

帝台之棋如珠玉,大珠小珠落玉盘,落地之声也如天籁。

“奴婢该死,奴婢该死!”小宫女惊慌失措地跪在地上叫道。

“哎,捡起来便是了,有什么该死的?”她俯下身,将棋子拾回锦盒里,“生命可贵,应该要珍惜,身体发肤授之父母,应该要爱护。宫女内侍都是人生父母养的,从小被送进宫里做了奴隶伺候那些达官贵人本来就已经很惨了,如果再遇上个刁蛮任性的主子,还怎生了得?别人不看重自己也就罢了,但是自己一定要看重自己,以后别动不动就说自己该死了。”

小宫女眸光微闪,晃过几缕茫然的神思。

眼前的人笑意如暖日,恬淡又亲切,像是随性漂流的浮木,漂到哪里便是哪里的救世主。这样的人真的……

“喏,捡好了。”她将锦盒放回桌上,吁了口气,“我们走吧。”

小宫女急急走了几步,“韩大人请。”

她拂了拂长袍,悠然地跟在小宫女的身后。

这个时候桌脚下有粉色光芒闪烁,一点一点,渐渐地变化成了无数点色授魂与暖意融融的花瓣,翩然舞曳,突如一缕清风,顺着一道星光银河随着那人飞出房门。

阳气三冬变,阴风六月寒。

夜里风冷。

宫殿幽深,沉睡了不知多久。沿着蜿蜒漫长的庭廊走了许久,小宫女提着在前头灯忽明忽暗,窈窕身影忽隐忽现,她真怕一眨眼那小宫女就要躲进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夜里。

“好姐姐,怎么走得这么快呢?”心里头虽然有些不踏实,她嘴上还是像抹了糖似的。

“我怕殿下等急了。”

“好姐姐,你叫什么名儿呢?我也不能总是叫你好姐姐啊,等下尚隽大人听到了,一定又会好一阵的啰嗦。”

好一阵的沉默之后,才听得那小宫女幽幽地说道,“我叫芷儿。”

小宫女停住脚步,侧过脸朝她轻轻扬起唇角,那苍白的脸色已经与刚才房里的相差太多。韩正浩眼儿眯成一条小缝,“这名儿有些耳熟,好像……好像在哪里听过呢。”

阴风拂过树叶发出沙沙响声,脚边落叶在打旋。

小宫女微微低下头,大眼冷冷地向上翻。

喝+正浩的脚步偷偷地往后挪了挪。干吗露出这么恐怖的表情啊?

“你忘记了吗?原来忘记了……忘记了……记不得的人才好……”小宫女喃喃地说道。

……

一定是韩正浩在外面惹的风流债!她为难地挠了挠头,“芷儿,我们……不是要去如意宫吗?那就快走吧,就在前面了不是?”她抬头看了一眼不远处隐没在黑夜中的宫楼,眉头蹙了起来。

摆酒招待大臣,却连烛火都不点?今夜也无明月也无星辰,赏景却挑这样的晚上,合情理吗?

“如意宫?早就没有如意宫了。”

“哎?”

“两年前如意宫重建,改名为浮云殿。好久都没有人提起过如意宫了,皇宫里宫殿如云,又有谁会记得一座小小宫楼过往的名字呢?”小宫女将灯提到自己脸的一旁,“能记得的只有那些死去的人吧。君夭桃,你好好看看我的脸,一点印象都没有了吗?”

她震惊地瞠大圆眸,“你你你……”

“我好喜欢你哥哥的,下贱地勾引他,以为交欢后他会对我好,娶我做妾也行哪。可是……可是梦醒来的时候,却已经置身在捕盗厅里。我什么都没有做过,你为什么要冤枉我?你明明对所有人都那么好,我也一直以为你是全天下最好最可爱的小姐,到最后却是你害得我被那些人渣折磨得不成人形,几次自尽都没有成功……如果不是大人救了我……我早就死了……”芷儿的脸上血色全失,双目睁得好大,发直地盯着韩正浩,突然她举起手,只见她手上紧紧地攥着一张符纸。韩正浩脸色顿时一黑。

有没有搞错?她是害怕这种东西,但也不要一个个都拿这个来恐吓她吧。怪不得人家说,当你有许多弱点的时候,也就无所谓弱点了,因为打到你的任何一个弱点上你都习惯皮痛肉不痛的。可是当你只有一个弱点的时候,那打到你的唯一的那个弱点上时那一击将是非常致命的!

芷儿脸上一阵痉挛,连声喊着“我要报仇我要报仇”就朝他扑了过去。

“嗯!啊……”

韩正浩没有动,从一开始就不打算逃跑。是芷儿停住了。一口鲜血喷了出来,利剑在她胸口用力一抽,芷儿缓缓回头,看到那人,露出了不敢置信的表情。

“我只是让你把她带来,可没叫你杀了她。”那人勾眼媚笑,青衫飘逸,从拭干剑上的血渍到收剑入鞘,一气呵成,“你的任务完成了,我不再需要你了。”左手轻轻一推,芷儿便轰然倒地。

面对面相视,他眉目依旧。

面对面相视,他却不是以前的那个人。

“尹上善……”

开口,却心痛得不知道该说什么。他被收养在君家的二十年里,曾跟她同桌吃饭同床共枕情同兄妹。这个人曾喊过她一声妹妹,难道……是假的吗……

“韩大人……呵呵,不,应该是……夭桃。你别怪我,这是你的劫数,天都注定你要魂飞魄散了,我只是顺应天命而已。哈哈哈哈……”

他突然顿了顿,大步上前,一手抓起她胸前挂着的那个香囊,眸光一变,“他用这个来困住你?”

“你会在乎吗?”

怜惜从眉目间一闪而过,他冷笑,“他这样对你,你不恨他吗?”

“仇恨不能化解仇恨,只会加重仇恨。皇朝动荡,战争频频,现在这个时候不是应该用宽容和悲悯来体恤苍生,重建家园吗?”

“那我杀你,也不恨我?”

“不恨。”

“那我杀你爹呢?”

“如果真有那么一天,也是定数。”

“那我杀那狗皇帝呢?”

“……时也命也。”

他突地大笑三声,“我一直以来都以为你是受害者,现在才知道,天下最狠心的人是你。”

韩正浩神容一僵。这时,尹上善扬起手来,只闻一阵浓郁的香味扑鼻来,她眼前忽然一黑,摇椅晃着倒在了他的怀里。

他一手抱起她,“他用这个困住你,也省了我一番工夫……是你运气不好,谁叫你要生在君家呢?如果不是在君家,也许……”

低低吟语被埋没在沙沙风声中。

风太急,风不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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