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1)

“咒术失败了。”

淡漠的声音低缓地从黑布下逸出,一双清冷的黑瞳发出幽幽的光芒。

“什么?”大妃怒睁了杏目,“韩正浩没有死?”

“不但没死,还活蹦乱跳着呢。”黑衣人轻讽。

“不行,韩正浩一定要死。不然他要是恢复了记忆,把我们给他假账本的事情告诉了殿下就大事不好了。”

“你放心,以殿下那种懦弱的性格,只想把这件事大事化小小事化无,就算到时候韩正浩真的恢复了记忆,只要我们一口咬定是他自己捏造账本的,殿下也不会拿我们怎么样。”

“那么依你的意思是,不杀韩正浩了?”

黑衣人笑眸一眯,如一只半伏的恶狼,随时等着吃人,“如果韩正浩还是那个韩正浩的话,可能还有杀的必要,但如果……”

“你这到底是什么意思?”

黑衣人转过身来,正对着大妃。

从他的目光里,大妃感到一阵战栗。

“你当年真的没有杀君夭桃吗?”

“你怎么又问这个问题?我告诉过你很多次了,我虽然很想杀她,但是人的确不是我杀的。”一向只有她冤枉别人,这三年做了别人的替罪羔羊,她也不爽很久了。更因此,君家处处与她作对,阻扰她谋权的计划,她心里的憋屈去哪里说?根本没人信。

“那你说,在皇宫里,还有谁有胆子谋杀世子的未婚妻?”

杏目微瞠。

这三年她忙着料理先皇的陵墓,忙着宫斗内斗夺权,忙着如何置皇帝于死地,以至于从来没有深思过这个问题,“难道……难道是……”一个名字闪过她的脑海,她随即否定掉,“不可能,他那么喜欢君夭桃,怎么可能……”

“也不是不可能。一个人为了权势为了江山,是什么事都做得出来。大妃,您也是过来人,应该懂得这份心情吧。”他懒懒一笑,笑声里有几分冰冷的轻蔑,“杀了君夭桃,不但可以熄灭君家一时怒涨的气势,同时也激发了君家对大妃的仇恨,通过君家来牵制住大妃,这确实是一招借刀杀人的好棋。大妃,这几年你的亲信接二连三死得诡异,到现在捕盗厅连一点蛛丝马迹都没有查出来,您一直以为是君家暗地里下的毒手,那如果不是君家做的,又会是谁做的呢?”

朝廷只有君莲花跟大妃这两股庞大的势力龙争虎斗,除了他们……

“那就只剩下殿下了。”大妃喃喃地说道。

真的是他吗?

“其实君家早已经有变节之心了,如果我们能将他们收为己用的话,那这皇朝不就唾手可得了吗?”

“可是君莲花跟我势同水火,他不会归附于我的。”

黑衣人幽眸一眯,张狂地说道:“我自有办法让他们臣服在大妃您的帐下。”

“二桃杀三士?”

是爹爹的声音。

韩正浩偷偷戳破御书房房门上的白纸,贴了上去,从小洞里看见君莲花与几位叔叔们跪在地上,态度却倨傲得很,腰板挺得笔直,一副事不成不罢休的模样。

祜泽高高坐在龙椅上,神态从容,俊逸的容颜清辉四扬,唇边微微一捺,像是百般无奈又是一番容忍。

她皱了皱眉头。

爹爹,好歹祜泽哥哥也是一国之君,你也不要欺人太甚了。

“正是,《宴子春秋·谏下》有则道,晏婴进谗言,于是齐景公将两个桃子赐给公孙接、田开疆、古冶子论功而食,三人弃桃自杀。二桃杀三士又喻为借刀杀人。我以为韩正浩画里的二桃指的正是这个意思。”

“既然殿下已经知道君彧是被人陷害的,又为什么不把他放了呢?”吏曹君晓来高声质问。

祜泽柔和地说道:“君吏曹问得不错。我本来也想放了君参赞,不过转念一想,我有好长时间没有见到几位大人了,心里想念得很,不如趁这个机会,等着几位大人来找我?也省得我还要再跑君府一趟。”

“这这……”

“微臣罪该万死。”

君家几位大人面面相觑,忙不迭地磕头认错。

躲在外头的韩正浩“扑哧”一笑。叔叔们平日里官威大得很,遇到心如明镜的皇帝也跟萎黄瓜似的蔫了。

“谁?”一旁服侍的千祈大喝一声,举步就要出门逮人。

“算了,不碍事。”祜泽垂眸微笑,“君彧可以放了还给你们,不过君议政,这朝野上下没了您,我是睡都睡不安稳,吃饭都不香呢。不知您何时才能养好身子回来呢?”

“蒙殿下不嫌弃,臣生当殒首,死当结草以报殿下厚恩。”君莲花匍匐在地。

生当殒首,死当结草?父女俩怎么连拍马屁的话都说得一模一样?乌眸灿灿,不自觉又望向房门外。

她笑了,那是不是代表这样的处置她满意呢?

她应该要知道的,为了博她一笑,他是什么都做得出来的啊。

芒种有三候:一候螳螂生,二候鹏始鸣,三候反舌无声。这个时节,长久来不知销匿到何处去的伯劳鸟便会乘着这媚相返升的阴气而来,欢喜地在翠绿的枝头声声鸣唱,棕色的毛羽丰润,流溢着鲜明夺目的光泽。

她看着喜欢,于是提气一跃,冲上枝头,探手间花枝间,衣袍翻飞,白衣徐徐降落。

手上已经多了一只怒目而视的伯劳鸟。她折了段木枝轻轻戳着它的翅膀,逗弄得它反抗地喳喳叫。

“韩大人捉了小鸟,是想今晚烧了给我开小灶吃吗?”后头传来戏谑的笑言。

她蓦然回头,那人以俊雅翩然之姿款款走向她,神情一如既往温柔似水。她心念妄动,终究是因为贪恋这般动人美色而心魂荡漾把持不住。

“啊!”伯劳鸟见有机可乘,张大嘴狠狠地咬了一口胆敢戏弄它的人类。

她吃痛地一放手,它便振翅飞去,伯劳叫声一片,颇有示威之嫌。

“你没事吧?”他也不急着上前察看她的伤势,只是远远地注视着她痛皱了小脸,甚至微微扬起了唇。

“你被咬咬看痛不痛那?”她甩着手,可怜兮兮地呼了呼,一边小声地自我催眠:“不痛不痛,呼呼就不痛了。”

他很想就这样淡然地望着她,装作他什么都没有发现,她还只是一个被他囚禁在皇宫里的小臣子,可他没办法,如何继续控制胸口那种泛滥成灾的情感?当她笑的时候,他的心会一阵悸动,当她痛的时候,他会情不自禁地对自己说,她还是那个小桃,她有感觉的。当她不自觉地流露出小桃的表情的时候,他便渴望着能够将她拥入怀中……这样的感情怎么控制呢?

当他察觉到的时候,他已经将她的手握在怀中,像小时候她跌倒了摔疼了一样,捧在手心里,轻轻地呵了口气,用最温柔的声音对她说:“不痛,呼呼就不痛了。”

她呆呆地望着他。

静谧的,时光仿佛倒流。他十一,她才不过三岁。

他突地一笑,“韩大人跟小桃一样,都那么怕痛呢。”说着,他就从袖口里取出一条丝绸手帕认真地将她的手掌包起来,“呼呼了就要把伤口包好,不然会感染的,我以前教过你吗?”乌眸闪着迷人的笑意,勾得她心口痒痒的。

“多谢。”她抽回手,也不知道为什么,就把手背在了身后,露出窘迫的神情。

“伯劳鸟又被称为屠夫鸟,抓到的食物常被它们钉在荆棘或者铁丝网上撕扯。伯劳虽美,嘶叫声中总带着不能餍足的坏脾气。所以你不要欺负它小,它可坏了。”他撩开乌袍坐了下来,然后拍了拍身旁的空位,示意她一起坐。

可是那石凳小得很,容纳得下他一人,剩余那一点小空间,恐怕只塞得下她半个屁股吧?

今时不同往日,她虽然本质上还是君夭桃,可是外表好歹也是堂堂七尺儿郎,屁股大一点也很正常。

“我……我不坐了。”秀脸微微一红。

“那我陪你站着,可好?”

四目相视,皆有眷恋。

算他勾引她也好,只要她对他有留恋有不舍有一点点感情,便不会在将离开他时时刻刻地挂在心上了啊……

他朝她慢慢地接近。

她却突然一低头,蹲了下去。

他的心有那么一刹那的空虚,花了片刻时间才缓过神来,“怎么了?”他轻声地问。

她没有回答他,只是覆手一合,淡淡的粉色光芒如一圈水波漾了开来。一时间他的眼睛所见皆为清明澄净,春风、露水,皆为世间干净的不带一丝杂质之物。她缓缓抽回手,只见一片粉光碎成千万丈,柔和了万物。

他惊讶地动了动唇。

在他眼前,霍然间长出了几株清雅醉人的桃树,亭亭玉立,摇曳生姿,桃枝上一朵朵清瘦的花骨朵儿慢慢绽放,直至璀璨。鼻息间缠缠绕绕的是与她气味相投的芬芳花香。

这时,迎面拂来习习凉风,心境平和祥宁得仿若置身在仙境。

“为什么要给我看这个?”他双目紧紧地盯着她的脸,绝不遗漏半点变化。要是她想走,他一定能看出来……

“它开得漂亮吗?”

他依旧没有移开视线,“在我眼里,它开得再漂亮也不及小桃半分。”

“小桃已经死了,被桃花糕给毒死了。再怎么样,她也是死人一个了,回不到从前。”

“我不要从前!小桃不是回来了吗?就算不是那张脸,不是那个人,但总算是回到我身边了。既然回来了,又为什么不千方百计地留下来呢?难道她舍得年迈的父亲?难道她不想再回家看一眼?她哥哥因为自责而立誓终身不娶,难道小桃这么狠心,无动于衷吗?”

没想到高傲如他,也会用君家的人来挽留她。

终是执迷不悟,执迷不悟啊,“这个世上已经没有她立足的地方了。”

“有!只要她肯留下来,她想去哪里,我都会带她去。”他从她身后揉住她的肩膀,动作之轻之温柔,眼里之小心翼翼,生怕一个不慎将她惊醒了,从他怀里逃走了不再回来了。

她的睫毛轻颤了颤,不忍见他隐忍得这般痛苦。

“小桃害怕坐马车,我便带她走,她想去哪里,我就带她到哪里。我曾答应过她要带她游遍大江南北,直到我们都老得走不动的时候,便回到宫里,虽然她连牙齿都掉光了,但是我还是要帮她画眉涂胭脂上水粉。不管她变得怎么样了,在我眼里,都比这桃花要漂亮千万倍。有些人一辈子都不能随着自己的心愿去做事情,看起来锦衣玉食身份尊贵地位显赫,却连自己珍惜爱护了一辈子看得比自己生命还要重要的东西都要牺牲给这个国家。这份割舍的心情,施比受的人所承受的痛苦,难道不会更多一些吗?”

她眯起眼睛瞅着他,可是眼前所见的,却只有一片缤纷的桃花雾。

色不迷人人自迷,情不醉人人自醉。他用这样深情伤痛的口吻剖析着这样深情伤痛的话语,她还能把持不乱吗?她又不是铁石心肠冷漠无情的朱伊蓉,也不是深明大义坐怀不乱的柳下惠,美色啊美色,你叫我拿你怎么办啊?

她是真的动摇了,甚至产生留下来会有很美妙的生活这样荒谬的想法。事实上,他心里也很明白的,他为了国家放弃了她一次,就会有第二次第三次。他从来没有后悔过自己的决定。

爱情里,其实没有真正的谁对谁错,只是爱得多的,难免要付出的多,而获得的少。她还记得君夭桃的魂魄从身体里飞出来,眼睁睁地望着他脸上哀痛的表情,然后慢慢地飘出了东宫之上的时候那种痛彻心扉的感觉。在黄泉的路上,她不断地问自己到底是为了什么,祜泽哥哥为什么要这么做,他是不是讨厌她,恨她到非要杀了她不可呢?但直到饮尽孟婆汤的最后一刻,她都没有想过要恨他。

“殿下,‘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这句话也不晓得是谁说的,怎么这么富有人生哲理?微臣真是心有戚戚然。长得好看的人就是有这点好处,这表情哀怨一点,可怜一点,便摧得人心肝疼。你现在就是想跟我要天上的月亮,我都得想尽办法摘给你了。”真不公平啊。她叹息还叹息。

俊眉微蹙,乌眸仍是一眨不眨地觑着她。

那如海深的眸子看久了会有一种沉醉的眩晕感。她连忙靠到他的肩上,红唇贴在他耳边轻声道:“殿下,我看见淑妃娘娘满脸杀气地从长廊那跑开了,我们这样算不算被捉奸呢?”

她跟淑妃娘娘两个人,真正计较起来,谁才算“原配”呢?

这个问题倒也不是很重要,只是午时在庭院里惊鸿一瞥,淑妃娘娘憎恨到几近扭曲的脸庞有点骇到她的小心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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