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一章 莲子羹
寝室内金碧辉煌,薄纱软枕,雕栏玉柱,把人湮没在一片虚无又奢靡的华丽之中。
安虏手里抚摸着一件残旧的纱衣,上面精致的虫鱼绣纹依稀可现。
他捧着旧物独自缅怀,却不知背后一个黯然伤神的背影早已伫立许久。
“安虏”。
老首领唤了一声,声音如此柔和,好似生怕惊扰了思念故人的儿子。
“父王?”安虏猛然转身,把纱衣藏到背后,连忙惊慌失措地行礼道:“父王,安虏一时没注意到您来了,所以……安虏有所怠慢,请父王恕罪!”
“好了好了"子,你快起来!”
老首领扶起仓皇的安虏,不知为何,这孩子打小就怕他。这一点,安虏就不像她的母亲。
老首领是部落里拥有最至高无上杀伐大权的人物,几十年来,从他登上王座的那一刻开始,所有人都怕他,士兵下属,包括他所有的兄弟姐妹。
可就有那么一个女人,他第一次见她时,她穿着轻薄的纱衣,坠着小巧的髻环,她直勾勾地看着他,充满好奇,充满天真,却没有一丝畏惧。
“安虏,你怎么突然间拿出你母亲的东西来啦?”老首领神情有些晦暗,他记得那件衣服真是他第一次见到安虏的母亲时,安虏的母亲穿在身上的。
“父王,母亲虽去世十多年了,可安虏却日日想念母亲。方才睡不着,起身看见天上的月亮就又想起了母亲,所以才拿母亲的旧物出来看看……”,安虏觑了觑老首领的脸色,确定无虞后,才把纱衣拿出来。
“哦,原来是这样……”
听儿子这么说,老首领眼眶微微湿润。说起来,他有愧于这个儿子,更有愧于那个女人。
十多年前,他正值壮年,意气风发。那时候戎狄族与中原虽一直井水不犯河水,相安无事,可两个一强一弱的集团间总免不了相互仇视。在他们眼中,中原人狡诈懦弱,而在中原百姓眼中,戎狄人嗜血成狂,比漠狼还凶狠,彼此间时常水火不容,暴发冲突。
可偏偏在那时候,他遇到了一个中原女子,一个误闯荒漠的中原女子。
“父王?”
见老首领一时恍了神,安虏连忙上去询问,孰知老首领掩面而去,似擦了擦眼角的凉液。
“没什么……”,老首领撒撒手。
“孩子,这几年来委屈你了!”
老首领拍了拍安虏的肩膀,发现这孩子瘦得一手摸下去都是嶙峋的触感,便更伤感了。
老首领微微拢起眉头,道:“安虏,你放心,这次回来,父王不会再让你走了!”
“父王!”
这些年来,安虏无论受到多少屈辱都没留下一滴眼泪,而如今仅仅是父亲一句淡淡的口头承诺,却让安虏鼻尖一酸。他凝视这位老者沧桑中掺满忧虑的容颜,内心感慨万千。
当年,他被族人逐出放逐荒漠,后来又被贩卖为奴,受尽凌(辱),生不如死。这三年来忍受的一切,每一笔,每一账都深深地镌刻在他的骨子里。总有一天,他要那些害过他的人付出千百倍的代价!
“孩子,其实,当年你走后没一个月,父王就派人出去找你了!可惜,父王一直找不到你……直到几天前你又重新出现在父王面前,父王才知道原来你还活着啊!”
他自然找不到。
想起这个,安虏所有的刀伤鞭伤都被仇恨填满。本来,他一个堂堂戎狄王子就算被放逐,日子也不至于过得如此卑贱痛苦,可就是有人在那个时候像对付不听话的牛马一样亲手给他烙上了奴隶的疤痕,铐上了奴隶的铁铐。
这些年来,他就是在那个人的驱使和折磨下惶惶度日的。
安虏恨,三年来的每一分每一秒,他都无不在恨!逃出那人魔爪的那一刻起,他就发誓,终有一天,他要他付出沉重的代价!
“孩子,父王对不起你!”老首领潸然泪下。
他欠这个孩子太多,自打一出生便欠他的。
父子俩紧紧相拥,伤感之间,安虏脖子上的鞭子烙痕叫老首领触目惊心。
这孩子才二十出头啊,堂堂部落的王子竟然受了这一番非人的虐待,老首领既后悔,又心疼,他拥抱着安虏癯瘦的身子骨,三年的别离只能化成无声的哀叹,拂过岁月的伤痕。
三年前,安虏遭人诬陷,又加上他身上流着中原人的血脉,打小就不受族人的待见,于是大王子一派便对他群起而攻之。老首领当时也是糊涂了,听信谗言,最后把犯错了安虏剥夺王子之位,流放莽荒之地。
“父王,您别这么说!”安虏替老首领拭去眼泪,“今日能与父王重逢,安虏已经满足,不再有任何奢求,也没有任何怨恨。只希望以后能陪伴在父王身边……”
见安虏性子如此温顺豁达,老首领一时塞语。果然,孩子始终最像他的母亲。
“嗯”,老首领点点头,宽厚的手掌一把攫住安虏的肩膀。
时过境迁,安虏再不是三年前那个稚嫩的少年,他身上既有人世间罪恶的伤痕,也有世事磨砺的沧桑。
老首领按捺了许久,也叹息了许久,道:“安虏,回来就好X来就好!以后,你就陪伴在父亲身边吧……”
……
烛光微晃,送走了老首领,安虏依旧呆站在寝室中央轻抚罗纱。
“王子!”
白头的老仆叩了叩门,端着碗热乎乎的汤羹走进来。
“王子,老奴知道这个时候你睡不着,所以做了碗莲子羹来……”
“吴叔!”
安虏蓦然回头,眼中全是滚烫的泪水。吴叔当年是随母亲过来的老仆,母亲不在后,吴叔便如同亲人一般照顾他,当年安虏被放逐,吴叔也沦为低贱的奴仆受尽驱使之辱。
几年的时光,吴叔佝偻着腰,全白了头。
“吴叔,您还记得今天的日子?”
安虏走过去,捧起那碗莲子羹,只见汤羹晶莹剔透,香甜扑鼻。母亲是中原人家的女子,厨艺无人能比,小的时候,母亲就时常做莲子羹给他喝,
“当然记得,今天是月小姐的生辰,以前王子每到这天都要老奴煮一碗莲子羹悼念小姐的”,吴叔望着此人此景,一时哽咽。
“是啊……”,安虏凝视着清澈的汤色,突然间恍了神,嘴角勾起一抹似笑非笑的弧度,像是在哀丧,又像是在嘲讽。
“十多年来,吴叔您一直不忘这件事。可就是偏偏有人,一次也不记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