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唯愿长醉不复醒（3）
【在她最脆弱的时候，那个人递过来的手，顺理成章便成了无助时最值得依赖的浮木。】
说到陆良，算是跟她一起长大的青梅竹马。
因为父亲早逝，妈妈对她不闻不问，苏意唯几乎是跟着外公外婆长大，而陆良则是外公最后一位关门弟子。
按照辈分来说，她其实该叫陆良一声叔叔，可那孩子只大她三岁，对于尚处于青春期的小女生来说，无论如何也不愿吃这个辈分上的亏。
再加上苏意唯那段时间也跟着外公学昆曲，所以她执意认为两人是师兄妹关系，因而只肯叫他哥。
陆良父母都在国外，家里那栋大宅子只有他和保姆。
所以除了上学和练习，陆良几乎是长在了苏意唯家，偏偏外婆厨艺精湛，他更是恨不得三餐都在这里搭伙才好。
外公很喜欢他，经常念叨这孩子天分出众又勤勉，假以时日定能成大器。
而对于苏意唯，外公本意并不打算让她入这一行，所以即便嗓音条件再出众，也只是玩票性质教她一些选段，权当打发时间。
不知道是不是天资聪颖，苏意唯对这些东西学起来很快，没几个月时间已经能像模像样跟剧团的老演员一起搭戏了。
大概18岁的时候，陆良在某次小型公演当中迎来他的登台处子秀，剧目是长盛不衰的经典《游园惊梦》改编而成的青春版。
可偏偏，饰演杜丽娘的演员突然吃坏肚子进了医院，团长火烧眉毛般遍寻不着B角人选。
刚好陆良带苏意唯去后台，结果团长一下子像抓到救命稻草般。
“唯唯，你来的太是时候了，今天全靠你了。你要是不上，我们非得开天窗不可。”
“不行不行，我哪儿行啊。”15岁的苏意唯并不是谦虚，在此之前她从没有过登台经验，万一演砸了，连累的则是一团人。
“你不行就没人行了，你是你外公手把手教出来的，而且这段子你跟他们也都搭过，没问题的。再说这是小型公演，人不会太多，你放心。”
救场如救火，从小在剧团混到大的苏意唯自然知道这个道理，但这不同于平时玩票，这场公演规模虽然不算大，但毕竟是对外的正式表演，而且不乏老戏迷到场。一旦演砸，陆良的初次亮相可就算毁在她手里了。
正犹豫着，就听主角发话了。
“你就上呗，平时跟我也没少练，这一段的词闭着眼都能顺下来了。”陆良一边戴网巾，一边从镜子里看捧着戏服眼巴巴等在那儿的化妆师，“再说扮上之后，谁能看出你是谁啊！”
看看这一老一少的殷切目光，咬咬牙，苏意唯一闭眼：“来吧。”
贴片、梳大头、系水纱，再换上出场第一套那件粉红色立领绣花衫子，算是齐活。
作为中国最古老的剧种之一，昆曲在化妆服饰上颇有讲究，同一个角色，根据不同场次不同背景下，装饰也不尽相同。
苏意唯救火的角色是杜丽娘，戏份吃重，而且有大段唱词念白，就连衣服也要换好几套。
出乎意料，一开始相当顺利。
尤其是自小看这部戏长大的苏意唯，每个情节每个动作都稔熟于心。她很快把自己代入角色当中，一颦一笑，一招一式，渐入佳境。
“闺塾”那一场，她换了浅绿镶边葱白立领袄、湖蓝底兰草刺绣对襟褙子，底下一条白底兰花刺绣马面裙，满头花钿衬得小脸端庄素雅，如雨后清荷般亭亭玉立。
不光观众，就连幕布旁的陆良都看傻了眼，目不转睛只顾盯着她瞧。
那假意责备丫鬟春香的桥段，宜嗔宜喜，眉梢眼角都是戏。
及至后来剧情深入，苏意唯的表演也愈发到位。
重头戏“惊梦”一折，男女主角梦中相会，在众花神簇拥下，她一袭浅紫滚边蝴蝶刺绣白绫袄，百蝶穿花对襟褙子，搭配白底靛蓝竹叶刺绣百褶裙，整个人恍若月宫仙子。
再看陆良扮演的柳梦梅，淡红梅花刺绣镶领素白交领道袍，戴一顶玄色底银色回纹镶边淡红梅花相公帽，长眉入鬓，顾盼神飞，与苏意唯堪称一对璧人。
大部分观众自然不知道是临时换了演员，见台上两人年纪不大，你来我往却有模有样，自然掌声雷动、喝彩声不断。
可谁知就在《离魂》这一折，出了纰漏。
剧中杜丽娘病重，开窗观望月色，有一段《集贤宾》唱段，可苏意唯在唱段之前偏偏忘了词儿。
在丫鬟说完“偏偏下起雨来了，小姐，你看这蒙蒙月色，微微细雨”之后，苏意唯本该接一句“蒙蒙月色，微微细雨”，可她脑子突然间一片空白。
见搭戏的演员有些发愣，苏意唯连急带慌，憋出一句“怎奈天公也不作美”，愣是把场面硬生生圆回来。虽说跟原来的台词不一样，还好接下来的《集贤宾》是极熟的，这时心里才稍微有了点底。
所幸剩下的部分也不多了，浑浑噩噩总算混到了完场。
抚着心口一进后台，就看见外公端坐在那，苏意唯心下一沉，自知这次完蛋了。
果然，外公满面乌云，只说了一句：“跟我回家。”
她只来得及脱掉戏服、摘掉行头，甚至连满脸浓妆都没卸，就灰溜溜跟着外公回了家。
一进小书房，未等外公说话，她自己先跪下开了口：“这次是我错了。”
“说说，错在哪儿？”
“不该逞能上台。”
见她答得那么爽快，外公倒是愣了下，随后凝视她许久，长长叹了口气。
“唯唯，你从没打算入这行，所以无所谓。可陆良跟你不一样，他以后是要吃这碗饭的。你今天冒冒失失上了台，一旦有个大失误，就等于毁了他这一辈子。”
“我知道。”
“况且，你马上就要去读大学了，也该收收心。这昆曲，外公唱了一辈子，个中冷暖再清楚不过，我不希望你再走一次我的路，明白吗？”
苏意唯还没来得及点头，就听见门外一阵吵闹，隔着一道门，陆良急切的声音传进来。
“师娘，您让我进去跟他们说吧，不是唯唯的错，是我非逼她上台的。”
“让他进来。”
门推开，少年如一阵风般冲进来，不由分说也跪在了地上。
跟她一样，陆良也是一脸残妆未卸，容色焦急。
“师傅，今天的事……”
外公摆摆手，示意他不用再说了。
“你们俩，先去把脸洗了吧，师娘做了松鼠鳜鱼和狮子头，算是庆祝陆良首演成功。”
这显然是雨过天晴的节奏，陆良喜形于色，却来不及细想个中缘由，只是沉浸在逃脱责难的欣喜当中。
尾随苏意唯去了洗手间，细细卸去满脸浓妆，露出原本的清水脸蛋。
虽然有段小插曲，但演出整体还算成功。团长特别打来电话，大赞外公教授有方，两个孩子如何如何长脸，尤其是提到苏意唯，更是溢美之词不绝口。
挂掉电话，外公面上亦有些喜色，因而这顿饭席间气氛颇为融洽。
酒足饭饱之后，看看时候不早了，陆良也打算告辞回家。
他思索再三，提出要苏意唯送他出门。
其实苏意唯已经隐隐猜到对方是有话要说，但万万没想到会是告白。
陆良家距离外公住的地方并不远，步行也不过短短十分钟。
以往苏意唯只需送他到小区门口，可今天上了马路，陆良愣是还没有放她回去的意思。
在台上站了一下午，这一闲下来，苏意唯自觉腰酸背痛，见陆良迟迟不肯开口，她也没了耐心。
“哥，你没事儿的话我可回去了啊。”
别扭的少年一把扯住她，嗫嚅了半天方憋出一句话。
“你下次，还肯不肯陪我再演一场。”
苏意唯认真想了想：“不行，外公说了，我万一唱砸了，毁的可是你的前程。”
“我不在乎。”
“那也不行，我九月份就要去上大学了，到时候怕是也没什么机会了。”
“我可以去B市找你啊！”
“好呀。”16岁的小少女犹未听出对方话里的潜台词，自顾自地规划蓝图，“听说B市是古都，遍地都是好吃的馆子。头一年去，我一定要一家一家尝过来。到时候你来找我，我请你吃大餐。”
“唯唯。”陆良盯着她，目光灼灼。
饶是再迟钝的人此刻也该意识到会有什么事情发生，更何况苏意唯从来都是玻璃心肝水晶人儿。
“哥，别再往下说了。”苏意唯温和地笑着，鬓角处因白天贴了片子有些微麻痒，不知道是不是过敏了，“咱们现在这样的关系没什么不好啊。”
“你知道我要说什么？”
“大概吧。可我不想像戏文里那样对你来一句：愿闻其详。那些话，如果可以，最好一辈子也别说出口。这样你还是我哥，我还是你小师妹……其实按辈分，我该叫你一声小叔叔的，是我一直太不懂事。”
陆良眼里的那一点光芒迅速黯了下去。
那是大学之前他最后一次见到苏意唯，后来辗转从师傅师娘口中听说她交了男朋友，顿时灰了心。
再后来，索性连一星半点消息也不想再听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