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 梧桐金叶杨柳枝

笑面女大笑,笑得几乎直不起腰,她笑着笑着,眼泪终于出来。

痛苦的泪水淌了满脸,她看起来可怜极了,却仍旧维持着笑的动作,她发出凄厉的声音,“我错下去?呵——没错,是我错了,是我错了。”

笑与哭,在她脸上拼凑成一种奇异的痛苦。她忽然十分轻蔑地看了陆多愁一眼,“这么多年,你一直瞧不起我,只是,你这冰清玉洁的洛水仙子,用的武器也不过是我不要的。”

她站起身子,扫了一眼临门处的一堆尸体,又看向方淮:“其实阁主并不想杀你,只是,你和你那个冷心冷情的娘一样,都抢了不该抢的东西!”

方淮冷笑:“那你就告诉他,有些东西是他注定得不到的,他不要妄想。”

他走上前两步,抓起陆多愁手中的峨嵋刺,足尖一踮,如同一片落入河水的细叶,无声无息,却很快到达河的对岸。

这无声无息之间,他已经将峨嵋刺抵上笑面女的脖颈,他声音低沉,“你使不好的峨嵋刺,并不代表别人也使不好。”

“你本就是个工具,何必挣扎。”

笑面女眼底的怒火似乎被他这一句话浇灭,甚至铸成了冰雪,她一脸悲哀,甚至是……绝望。

方淮将峨嵋刺抛回陆多愁手中,他轻轻笑了一声,那笑声极轻极淡,透过温柔的风,恰恰传到叶天歌的耳中。

叶天歌收拾了最后一条人命,听见这声笑,他向方淮走去,而方淮也向他走来。

这一刻天地好像突然安静了一样。

风是静的,云是静的,周围的一切都是静的。

在这静谧之中,他们走向彼此。

而当他们终于触及到彼此,周围又重新鲜活起来——笑面女已经离开,顾如风从屋子里出来,身后跟着一脸酡红的莫非鹤,宁术宁尘二人在这场厮杀中负了伤,此刻坐在院里的桌边,已经在为彼此上药,而陆多愁以及掌柜两人,却仍旧维持刚才的姿势,久久未能醒神。

方淮拥住叶天歌,叶天歌身上沾染的鲜血便也染上他的衣襟,为他的衣襟也带去猩红的痕。

随后他们分开,叶天歌也坐到桌边,自衣襟里摸出一方白绸,他一下一下、十分小心而仔细地擦拭着清光剑。

方淮走到陆多愁及掌柜身边,打了一个响指,二人如梦初醒一般,恍然回神,就听方淮道:“这么多年了,你们还是斗不过她。”

掌柜苦笑:“我从没想过和她斗。”

陆多愁冷哼一声,“可她偏要跟我们斗。”

“你们?”方淮嗤了一声,“你与憬叔什么时候走在一起了?即便蔷薇阁没了,憬叔也不至于与你这诡门清女混迹一处。”

陆多愁气极,惯有的妖娆嫣然都被他这句话打作失态,“你!”她只喊了方淮一声,却不知该怎样再说下去。

“我什么?”

“你到底想怎样?”

“我倒是想问你这句话,”方淮眯起眼睛,“盗走武林密图,假作失踪,将李飒关在箱子里,封住暗道出口——我敬你一声陆姑姑,敢问你是想怎样?”

“你……”陆多愁有些慌乱,“你怎么知道?”

“嗬,我怎么知道——”方淮低头看她,“你甚至故意误导我憬叔去找顾如风这件事,想制造一种你已经将图给了憬叔,并且憬叔与顾如风沆瀣一气的假象,只是……你既然已经知道顾如风是我教的右护法,又怎么还会用这么拙劣的手段呢?”

“而一生誓死效忠蔷薇阁的憬叔,又怎么可能为了一张破图,而去挑衅老朋友呢?”

“那不是一张破图!”陆多愁的情绪突然变得很激动,她有点兴奋,也有点恐惧,这两种情绪加重她眼睛里的狂热,“那是通向‘云颠之国’的地图!那可是通向云颠之国的地图!”

“山上有海,海罗四方。

珠玉如石,美人似砂。

梧桐金叶,杨柳银枝。

一切莫须有,则称云颠之国。”

方淮耳畔忽然浮现方季温和的声音,那时他方六岁,对方季所形容的画面并不能特别理解,只是莫名觉得应该是很好的地方而已。于是他问:“父亲,要如何寻找这个地方呢?”

“既然是莫须有之地,又怎么会找得到呢?”方季笑了笑,抚了抚方淮的头,“快回屋去吧,小家伙等下睡醒了又要满世界地找你。”

他便应声起身,往屋子里走去。

走了几步,他回看一眼,只见到璨璨白光,方季在这晴昼之中,显得尤其孤独。

翡夜客。他不禁想起来方季这个名号,“蔷薇有火,翡夜杀人”——蔷薇又怎会有火,又是什么样的夜可以成为翡夜,还是说……翡夜其实根本就是一个人?如果是一个人,那么又是谁呢?

这些也是莫须有的事情,而它们是有可能存在的。

自然“云颠之国”这样莫须有的事情,也是可以存在的。

他冷笑:“所以那图呢?”

“若是那图还在我这儿,我又怎么敢放心地同你们讲话?”陆多愁收敛脸上狂热的表情,仍旧如之前那般魅惑、妖娆,她勾起嫣然一笑,“不过若是我们合作,我还是可以考虑带你们同去的。”

叶天歌此刻擦好了剑,手上抓着的一方白绸已经染得猩红猩红,就见他起身,以剑尖擎着白绸直抵住陆多愁的喉咙,“你烦不烦?”

陆多愁十分镇定:“你从我们初见面就在讽刺我,你做出一副不耐模样,又岂不是在以一种特别的方式吸引我的注意力?”

她这话一说出口,但是把叶天歌说愣了。

“我吸引你的注意力?”

陆多愁微微勾了一笑,比方才的收敛一些,却更多出一种韵味,叫人舍不得从她身上移开眼睛,她轻声道:“都说逐月公子风流多情,百闻不如一见呐!”

叶天歌不禁转头看着方淮,茫然地问方淮道:“我怎么了?”

他这副愣愣的样子叫方淮忍不住笑起来。方淮发现,叶天歌的脑筋有时候会突然转不过弯来,尤其是在这般调情的场面中,上次徐谨调戏他,他没品得出来,这次陆多愁主动献身,他仍是没品出来。

方淮上去将叶天歌揽住,“收收心吧,陆姑姑,”他咬重姑姑两个字的发音,“这个人是我的,你就别招他了。”

方淮伸手,握住了叶天歌的手,使清光剑回鞘。那一方白绸便轻飘飘地落到地上,素淡的白,鲜艳的红,衬着院子里的青石地板,显得十分乍眼。

掌柜开口:“洛水,十七年前,我们死的死,散的散,大如意教也从此失了其名,只是,大如意教并不是没有根基的。”他这一句话三分警告,七分嘲讽,“所谓云颠之国,又怎能比得上大如意教呢?”

“大如意教是一个家,我们来到这个世上,本身也只是要一个家,一个可以落脚的地方,这个家再贫穷,也是有温情在的。你聪明一世,却糊涂在这件事上。”

陆多愁反讽他,“你顶多算是蔷薇阁的人而已,提大如意教,你也好意思?”她一扬水袖,将峨嵋刺收回袖中,随后起身跃动,过墙而去。

掌柜久久盯着她离去的身影,忽而重重叹息了一声。

“大锤子,你有什么可叹的?”顾如风瞥他一眼,“这么多年了魂都吊在这女人身上,连自己亲妹妹都差点弄死,你有什么脸去叹?”

叶天歌恍然大悟,他拽了拽方淮的袖子,带着一脸“豁然开朗”、“果然如此”的表情看着掌柜,“我就知道这个人不是什么好人!”

顾如风来了兴致,问道:“你怎么知道的?”

叶天歌的脸气鼓鼓的,“他收了我的银子,结果还给我拿假酒!”

掌柜笑了笑,仿佛之前那个叹息的人不是他一样,他随后对着叶天歌摊摊手,“我那店是几百年没有客人光临,好不容易来了一位能宰的,我自然要多宰一点不是?”

“你这个黑心掌柜!我要杀了你!”

随着叶天歌一声怒吼,院子里瞬时鸡飞狗跳,乱成一团。

莫非鹤似乎被这样的叶天歌惊呆了,只窝在一边傻了吧唧地看着在院子里窜上跳下追赶掌柜的叶天歌,在他看着叶天歌的时候,顾如风便看着他,这时候顾如风的眼波温柔似水,只怕立即就可将人化在其中。

方淮在桌边坐下,宁术二人之前一直做旁观者,也因为在上药,所以一直没有开口,这会儿已经上好了药,见方淮坐到这儿,便开口讨要那一个等待已久的答案。

宁术问道:“你为什么帮我们?”

叶天歌已经追赶掌柜到了院子另一头,离方淮的距离不远,却也绝不算近,方淮轻轻地笑,声音微渺低沉:“你们看见他了吗?”

宁术二人不明白他的意思。

方淮低下头,拎起桌上的茶壶,往杯子里倒了一杯水,仰头猛地灌尽。似乎这样就平复了他某种心境一样。他的笑渐化为苦笑:“那是我嫡亲的弟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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