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最后看见一柄伞
迷魂阵里的天黑了。迷魂阵外,天却亮了。
自从叶天歌入了阵中,徐谨便又回了软榻上躺着。
这一躺,直躺了四个时辰。
东方的太阳渐渐明亮,他在这时起身,“璇玑,你去将扶兰巷的迷魂阵解了,再替杜月妆扮妆扮。”
“楼主,我们不是……”璇玑还未回应,玉府已经先疑惑地问出来。
徐谨打了个哈欠,“将银子给佛持放在这儿,我也不缺这点钱。”
“可是……”
璇玑打断玉府的话,“咱们雪花楼是以楼主为尊,自然是楼主说什么,咱们就做什么,你哪来那么些问题?”
玉府拱手,清脆的声音泠然澈然,“玉府知错,请楼主责罚。”
徐谨笑了笑,“那就罚你,将这处的迷魂阵解了罢。”
璇玑在这时出了佛持之府,身影渐渐消失于徐谨与玉府两人眼中。
玉府应一声“是”,臂上缠裹的彩带舞起,她身子轻盈,在半空蹈出奇异的步伐,彩带分别击打东南、东北、西南、西北四个地方数次,日光的映照下,只见那四个地方突然散落层层花瓣,缓然悠然地落于地面上,紫红色的花瓣显得分外妖娆诡异。
“啧,真是浪费了我这么多胧降花。”徐谨嗤了一声,看着渐渐在他面前显出轮廓的叶天歌、方淮与莫非鹤三人,挑了挑眉,“记住,你们可欠我一份人情。”
莫非鹤当即大喊:“明明是你把我们弄进去的,怎么我们还欠你人情!”
“因为我放弃了这个生意,将杜月与你们都放了出来,虽然已经七月十七,却给了你们一个赶得及的机会。”
“嗯,不错,”叶天歌点头,“不出七天,叶某会将银两送入雪花楼中。”
“逐月公子真当豪爽。”徐谨微微一笑,对着刚刚站定的玉府道,“玉府,咱们走吧。”
两人旋即消失在三人视线之中。
这时候叶天歌才问方淮:“所谓赶得及的机会,是指什么?”
“李慕如今已经是江阴李府的府主,他昭告天下于今日与杜月成婚,佛持为了要挟他,也为了看他出丑,请了徐谨出楼,将杜月困到了一处迷魂阵里,我与这位莫先生来寻杜月,便被困到了另一处迷魂阵里。”方淮简要地说明情况,又道,“咱们最好立刻就到李府去。”
这话音刚落地,叶天歌就与他一同迈出步伐,往外走去。
莫非鹤却顿在原地,一脸沮丧。
直到两人走出老远,叶天歌突然问道:“那位莫先生是你的朋友?”
“之前与你分别,在路上偶然认识的,怎么了?”
“没什么,只是觉得他声音有些熟悉,又一时想不起来是谁。”叶天歌往后看了一眼,“诶,他怎么没有跟上来?”
“大概他有些事情,想必过不久他会自己主动跟上来的。”方淮并没有回头,“咱们还是快些走吧,再晚一会儿,想必李慕就真正火烧眉头了。”
叶天歌听见此言,便也不再理会莫非鹤,两人一路往前走,出了长街,到一处林子边上,就见一匹黑马被系在树上,一匹白马就在一边看着黑马,目光里甚至能看出几分幸灾乐祸来。
眼见方淮两人过来,它立刻抛弃了对黑马的嘲笑,向方淮两人奔驰而来。
叶天歌看着它,忍不住道:“阿淮,你这匹马成精了。”
方淮抚了抚他的头,“万物皆有灵气。”
随后两人上马,绝尘而去。
莫非鹤愣神醒来之后,方淮与叶天歌已经走远,他深呼吸一口气,心中当即就起了暴戾之气,恨不得要将叶天歌碎尸万段,只是想起方淮的威胁之后,他又竭力将那气愤按捺下去。
往前狂奔一段路,他抵达先前方淮两人所在的林子,解下黑马的缰绳,翻身坐到马上。
他驱马往前走。
过了镇子,是一片荒地,举目一片枯萎的黄。
莫非鹤完全望不见方淮两人的身影,面前分开两条小路,方向完全相反。
“他奶奶的,爷要走哪一条路啊!”
他活这三十一年,除了洛城与淮南,还真没去过别的地方,江阴虽然不比洛城与淮南大,对他来说,却是十足陌生的地方。
是以没有方淮带路,他便陷入了一个困境——迷路——他本来心情便不舒爽,这会儿又遇上这样的事情,直接将他压下去的暴戾又激起来。
他的气势一烈,突然——黑马被震慑住,前蹄一软,立刻跌倒,莫非鹤顺势就摔下马去。
正逢着前方有一块巨石,一声闷响,莫非鹤前胸碰到巨石,直将肺腑一阵激荡,他艰难地反转身子,吐出一口鲜血。
“咳咳……”他闷咳两声,就听见一声嘲讽意味十足的嗤笑。
“老二,你可真是够蠢的。”
莫非鹤轻轻抬了抬眼皮,不屑地看着来人,“我才不是叶天鹤那个废物。”
“啧,”叶天泽觑他一眼,忍不住又笑开,“你还装上瘾了啊?父亲交代你的任务,你都完成了吗?”
莫非鹤冷嗤一声,“我又不是他的狗,凭什么替他做任务?”
“就凭……”叶天泽的声音突然变得低沉,“这个。”
他掏出怀中的玉笛,轻轻吹奏一段曲子。
那曲子没头没尾,听起来杂乱无章,怪异极了,却似乎又带着某种诡秘的韵律感,让人忍不住头皮发麻。
莫非鹤胸口撞到石头,本来已经够痛苦,然而与这笛子吹奏起来之后所带来的痛苦,之前那点痛苦简直只能算是一点皮毛。
他整张脸都痛得变形,张大嘴巴,然而发不出一点声音。
他仿佛突然哑了。
在这空旷的、荒芜的田地上,黑马倒在地上,垂死挣扎;莫非鹤也倒在地上,痛苦到了尽头,他甚至恨自己为什么没有立即死去。
没过多久,叶天泽变换笛声,使笛声的韵律更加诡秘。那笛声在这空旷荒芜的田地上蔓延,更加重了这个地方的死寂。
疼痛消减一些,却更带来难以抑制的瘙痒,那瘙痒传入莫非鹤的四肢百骸几乎将他整个人都撕扯崩溃。
他的意识堕入沉沉的黑暗之中。
那一片黑暗之中有两个人影。
一个叶天鹤,一个莫非鹤。
他们在争执争吵。
那些言语在莫非鹤脑海之中炸裂开来,逼得他整个人都几乎快要死去。
他是莫非鹤,不是叶天鹤!
他是莫非鹤,不是叶效方创造出来的那个影子!
他是莫非鹤,他不是那个废物!
……
他在潜意识之中,不停地重复说着这句话,希冀能打压下去那个名叫叶天鹤的人影。
痛苦……痛苦无比……
他渴求为自己活着,而不是……成为别人,而不是成为一个玩偶!
那人影逐渐向他逼近,还冲他羞赧地笑了一下,似乎在说:“我要取代你了。”
“不!”
莫非鹤突然大吼出来,他猛地睁开眼睛,又吐出一口血,“我是莫非鹤,绝不是叶天鹤!”
如同花瓶落下,“嘭”一声落了满地碎片,叫人觉得心惊又痛快。那人影蓦然消失,他脑海里一阵惊心的清明。
纵然那笛声未停,痛与瘙痒始终交杂着,流淌过他四肢百骸,他的意识却保持着十分的清醒,他坚定地对着叶天泽道:“我是莫非鹤,不是他的走狗。”
叶天泽缓缓放下玉笛,他似乎是冷笑了一下,却挡不住眼眶里流出的泪的热度。
莫非鹤忍不住乐了,他问道:“疼的是我,折磨的也是我,你哭个什么劲儿?”
叶天泽道:“小天……不,方浚很聪明。”
“这个我早就知道。”
“我估计他早已猜出了隐歌的身份,所以干干脆脆地提出叫隐歌葬在叶家祖坟。”
“于是呢?”
“隐歌入土为安了,咱们三兄弟就已经少了一人,”叶天泽将玉笛扔到莫非鹤身上,“他解脱了,却也是一种遗憾。”
“父亲筹谋的这件事,总要有一个人去做,总得有一个人去继承,你是叶天鹤时,我不与你竞争,我也不提点于你,你是最听父亲的话的一个人。而如今,你既然真正逃了出来,就毋须再为父亲卖命了。”
“我会担了这一切,你只需要离开就好。离了这样的生活,去做一个自由的人。”
叶天泽抹了眼泪,忽然又大笑起来,“反正我也是个有野心的人,你走了恰是正好。”
莫非鹤“嘁”了一声,他用袖子擦了擦嘴角的血,“叶天泽,看在你这几句话的情面上,我认下你这个哥哥了。若是你哪天死了,我肯定去给你收尸。”
“不用你。我死定是死于天谴,既然天不让我活着,既然天不认同我的存在,你又何必去收尸。”叶天泽拂袖,又道,“这玉笛你收好,虽然幻心蛊已经对你没多大效用了,我还是希望你寻空去一趟苗疆,彻底除了它,以绝后患。”
他说完,连告别的时间都没留给莫非鹤,直接离去。
莫非鹤撑着地起身,看着叶天泽离开的背影,鼻头也有点酸涩,他故意笑了一下,将那感觉逼回去,“谢啦。”
他这样说着,接着又往前走。
左右两条岔路,他选了左侧,走了约莫两刻钟,便穿过这片荒地。
头晕目眩,胸口又传来剧烈的疼痛。
莫非鹤忍不住闭上眼睛。
闭目之前,他最后看见的是一柄伞。
那伞猩红猩红,在他面前——缓缓张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