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五二章

上官董事长从上海来秀水河视察工作，看到了秀水河工地上一片繁忙，他满意地对小绺说：你们这里的工程进度完全超出了我的期望，照这样的进度，这片人工湖再有一个月就可以竣工，下一个月工程的重点就可以转移到日光大棚的修建上。

小绺指了指身边的刘旺，多亏了刘旺叔的帮忙，咱们的工程才进展的这么顺利。你不知道，为了怎么的工程，他把生产队时那口大钟挂了出来，天不亮那口大钟准时敲响，比生产队的时候还热闹。

是吗？我也熟悉生产队那个时代的钟声，哎！转眼都四十年了，现在想起来还是蛮亲切的。上官董事长慷慨地说。

那时，我是下乡的知青，睡过老乡的热炕头，看过村里的露天电影，喝过玉米面粥，偷过生产队的粮，每天鸡打鸣就起床，听到钟声就上工。现在我还经常梦见那一段火红的岁月，太有意思了。

上官董事长看着面前灰头土脸的刘旺，一把拉着他的手，老哥，我今天不走了，就住在你们家，我们好好地聊聊。

行啊！只要不嫌弃家里窝囊，俺欢迎你，回头我吩咐老伴做几个菜，咱们晚上就坐在院子里喝酒，俺们乡下人虽说穷了点，但是待人还是很热情的。刘旺热情地邀请了上官。

时光已近正午，太阳成了呲牙瞪眼，眉毛倒竖，威力四射的泼妇，她喷发出的红彤彤的火焰在田野里蒸腾出了滚滚热浪，整个田野就像火炉子一般。许多民工都脱了身上的汗衫，赤裸着上身在太阳底下干活。刘旺一眼就看见了刘心烦。他心里暗笑，长长的脸上也绽放出难以抑制的笑容。

刘心烦，过来！当着上官董事长的面，刘旺不想逗弄刘心烦，可是，他又实在憋闷不住，就脱口叫出声来。

刘心烦斜楞着眼望了刘旺一眼，额头上的汗水灌进了眼里，急忙用搭在肩头的汗衫抹了一下，迟疑地站着。他看到刘旺跟着几个穿戴整整齐齐的城里人，自己裸着脊梁不敢上前。

上官看见刘心烦被晒成了红铜板一样的脊梁和水缸一样敦实的身板，觉得很有意思，就走了过去，把一瓶矿泉水递给了刘心烦。

天这么热，受得了吗？上官的普通话轻飘飘的，刘心烦从上官的亲切的面孔里，还是读懂了他是对自己的关怀。

他点了点头，所答非所问，连忙说，不热，挣钱……俺不怕热。上官笑了。

刘心烦，你把汗衫穿上吧，看你晒得像黑驴绳一样，马二花要是看见了你这幅德行，不轰你才怪呢？刘旺数落着刘心烦，骂他狗球没有模样，马二花让你进门，好东西叫狗糟蹋了。

上官觉得刘旺很有意思，训村里的民工就像是训孝一样，而且，大家还挺听他的话，只有半晌的时间，他就喜欢上刘旺。

他说：天太热了，你们要注意民工的身体，千万不能让他们中暑了，中午时间要让大家休息一会。

这算啥！刘旺接住了上官的话，我们乡下人都锻炼出来了，就是三伏天我们也能顶得住，俺在村里一辈子了，也没有见谁热爬下过。

刘旺的黑脸上闪耀着满脸的汗珠，上官笑了，这样吧，还是让大家中午休息一会吧，工程进度固然重要，但是我们更应该理性地对待民工。

刘旺心里想，这个球上海人还有一副菩萨心肠呢？日他娘，俺只听说饿死人，渴死人的，哪还会热死人呢？真是城里人矫情，既然人家叫停住了，那就停吧，谁叫人家是老板呢？

刘旺像身边的民工挥了挥手，吆喝道：下工了！民工们放下手里的工具，一个个松松垮垮地走上了秀水河的堤岸，越过了野菊丛生的河滩，褪掉了身上汗渍麻花的衣裳，就像一群灰不拉几的鸭子，扑通扑通地跳进了秀水河里。

工地上静了许多，远处，几台钩机没有停下了，几辆翻斗车还在工地上穿梭。

前几天，刘心武瓜田里的野草被村里的几个妇女收拾完了，一地的瓜蔓蔓延开来，铺满了田垄，站在天边一看，郁郁葱葱，蓬蓬勃勃的。龙爪状的叶片中间点缀着一朵朵金黄色的楔，像是一颗颗亮闪闪的星星，显得华贵与典雅。阳光蒸腾出来了泥土里清新的气息，这气息里还携带着淡淡的花香。忙碌了一晌午的蜜蜂不知什么时候悄无声息地飞走了，却有两只花蝴蝶在花丛里散漫地飞舞着。刘心武是舍不得休息，顶着火热的阳光还在田间忙碌着。

上官董事长一行人来到瓜田边，小绺趁机向他介绍了秀水河的西瓜。小绺说，秀水河边种西瓜具有得天独厚的自然条件，气候湿润，光照充足，河水甘甜，又加上这里的土地是沙质土壤，种出来到西瓜瓤红汁多，甜美爽口。历朝历代，这里的西瓜都是皇家享用的贡品，可以说，这里的西瓜誉满天下。这块瓜田是我们园区的试验田，今年我们从省农科院引进了优质产品。小绺说着，扒开厚实的瓜蔓让上官董事看，碧绿的瓜蔓下面躺着一个个青绿的西瓜。他们个头匀称，像碗口一样大小，水灵灵的，很是可爱。

这种西瓜到了成熟是也不过三公斤重，体型像篮球一样圆，很美观。现在城里人一般都是三口之家，个头大的西瓜已经不受城里人欢迎了，我们这种西瓜肯定好卖。小绺说起瓜田里的西瓜如数家珍，一条条地罗列起来，简单明了，使上官董事长不停地点头称赞。

这瓜的品质咋样？在小绺停顿时上官插了一句。

没问题，我们敢保证从种到收不施化肥，不喷洒农药，绝对是纯天然的绿色西瓜。小绺很肯定地对上官说。

上官跳进了一望无际的绿色的海洋里，弯腰扒开墨绿色叶子，细心地查看，确实如小绺说的那样，圆溜溜的一地小西瓜简直像克隆出的一样，一个照一个。他高兴了，对小绺说，你们好好管理，到西瓜成熟时通知我。我派质检部门的人过来，进行质量认证，如果真是好东西，给你们注册商标，你们的这些西瓜就可以在我们的超市了上架销售了。

行，我们开发的目的就是上品牌，生产出主打产品，一定会让消费者满意。小绺向上官董事长保证，话语十分地肯定。

有你们这样认真负责，我就放心了，小绺，我没看错人，我相信咱们这上万亩的园区，一定会生产出让全上海人民放心的绿色产品，我会尽力地给你们提供帮助。上官握着小绺和刘旺的手说，这里就拜托二位了！

上官一行人在秀水河工地转了一天，到了傍晚，他吩咐随行的人员去了市里，他和司机就留了下来。他和刘旺有了约定，晚上要到刘旺家里吃饭。

刘旺事先给董书记打了电话，说上官董事长晚上住下来不走了，问董书记有没有时间来家里喝酒。董书记满口答应了刘旺，上海的客人好不容易地住下来，有没有时间我也要去，聊表一下我们的心意吧。

汽车缓慢地在晚霞满天的乡村小路上行驶，车窗外的树木花草被落日红霞染上了一层橘红色的光彩。远处的村子里，升腾起了袅袅炊烟，环抱着村子的高大的树木，变得朦朦胧胧的。上官想起了几十年前插队落户的东北农村，这里虽然没有那里辽阔，但是，他脚下的这片土地却依然显得亲切和厚重。他曾经在乡村里生活过，曾经在乡村的土地上付出过艰辛地劳动，他把自己火热的青春献给了乡村的土地，所以，他对农村的树木庄稼，高天白云，河流土地充满着浓厚的感情。今天，在秀水河工地上，他目睹了秀水河的村民为了早日建成秀水河生态旅游工程，顶着烈日，出力流汗的动人场面。他高兴，他兴奋，似乎又走进了几十年前那激情燃烧的年代。

小绺告诉他，为了秀水河的工程，村里的支部书记刘旺，把生产队那个时代的大铁钟又挂了出来，每天天不亮时就敲响那口大铁钟，指挥起村里的男男女女。上官听了很是稀奇，生产队那个时代早已淹没在了历史的烟云里，敲钟上工也成了他大脑深层的快要消失的记忆。他对身边这位长脸大嘴，深眼窝的黑脸汉子产生了浓厚的兴趣。他下定决心要留下来一个晚上，要结实这位满身泥土，满脸灰尘的农村支书，更重要的是重温一下四十年前插队当知青的感觉。

刘旺的家是一个坐北朝南的普普通通的农家小院，门前的核桃树就像一个正值壮年的魁梧汉子，繁茂的枝叶清脆碧绿，铺天盖地。院子里的房屋虽然有了年数，但也规规矩矩，看不出破败不堪的样子。正屋一溜红砖平房门前，是一个葡萄架子，葡萄的枝条已经爬满了架子，手掌大小的叶片铺展开来，把整个葡萄架遮挡的严严实实。一串串嫩黄的小葡萄从架顶上垂挂下来，像翡翠一样的温润碧绿。院子里两边有两个青砖砌的花坛，东边栽石榴，西边栽月季。石榴花似火，月季花似云。上官站在这干净明亮的小院里，如同置身于花开烂漫，清香四溢的花园里。

路莲正在忙碌着，看见客人来了，赶忙上前打招呼，吩二迷打水给客人洗脸。二迷像个小麻痹，手脚也麻利，转眼工夫，一大盆清凉的井水就摆在了上官的面前。搪瓷脸盆边沿印着细碎的花草，盆地则印着一条红鲤鱼。满盆的清水，花开了，草绿了，那条鲤鱼也生动地在扭动着身子，仰起头红嘴一张一合，似乎吐出一串串的泡泡。

令上官遗憾的是，在这个农家小院了，上官没有搜索到记忆中的草屋，牛棚，粪堆，农具。映入满眼的是绿叶红花，吸入满胸膛的好闻的饭菜香气。他情不自禁地说，农村变了，变得找不到过去的一点影子。

路莲虽然上了年纪，但是还是打扮得利利索索，胖乎乎的脸蛋红扑扑喜盈盈的，俨然一个农村主妇模样。上官心里想，物随人样，怪不得这院子收拾得这样别致。

葡萄架下摆一个小方桌，小方桌上摆着七个盘子八个碗，盘子，碗里盛着不同颜色，不同味道的美食，中间还放着一个精美的汤盆子，汤盆里是冬瓜炖小鸡。上官被刘旺让进了桌子旁，又被刘旺让到了背北面南的首席上。上官走南闯北几十年，他懂规矩，知礼仪。他拉着刘旺的手，好一阵的谦让。老哥，长着为尊，小弟哪敢造次？刘旺说，你是上海来的贵客，能到俺这农家小院做客，就给了俺天大的面子。俺一肚子感激的话说不出，反正是你不就位我们就只好站着。

门外车灯一闪，灯光雪亮雪亮的。一声吱呀的刹车响，小车稳稳地停在了刘旺的门口。车灯熄灭了，从车里钻出两个黑影子。刘旺和小绺知道，是董书记来了，他们就迎了出去。

董书记走了过来，一股暖烘烘的晚风灌满了院子。上官董事长，来了也不打声招呼，我失礼了！董书记边往院子走，边笑呵呵地招呼着。

上官急忙上前相迎，也是笑呵呵的，哎呀，董书记，劳你大驾，天这么晚了，还来看我，谢谢你！

坐吧，大家都坐，董书记坐在了上官的旁边，硬是把上官让进了首席的座位上。

月亮明亮起来了，上玄月挂在了门前核桃树的枝头，把树上的叶子照得亮闪闪的。银粉一样明亮的光辉铺满了院子。也把葡萄架下照得明亮亮的。刘旺吩咐把电灯开了，上官说，这样挺好的，几十年了，还真想享受一下农村独特的月光晚宴呢？红花，绿叶，月光，菜香，这是多么美好的乡村月夜呀！

是呀，上官董事长，我们的秀水河河水清冽，气候宜人，土地肥沃，物产丰富，是一个好地方。又恰逢今夜明月高悬，风清月白，夏风和煦，是个喝酒赏月的好时光。我特意从镇里带来了姚家的高粱烧酒，本地特产，百年的老字号。董书记说着，秘书蝎已经把酒坛子打开，一股浓烈的醇香小虫子似的钻进了上官的鼻孔里，一闻到这浓厚的粮食味道，就知道是好东西。

酒已经倒上了，蝎秘书你也坐下，今天这里没有书记乡长，既然来到这个小院子，都是我的好弟兄，别像个丫鬟似的在这里晃荡。今天我是酒保，这样吧！入乡随俗，我先干一杯，这个酒保就算是走马上任了。刘旺说着，四个指头捏着酒杯，脖子一仰，咕嘟一声，一杯酒落入了肚肠。

豪爽，豪爽！老哥，酒品就是人品，好！上官看见刘旺喝酒的爽快，称赞道。

行！老支书，真是百闻不如一见，海量，既然老支书打了头阵，我们要热烈响应。上官董事长，你不辞辛苦来到俺这偏僻的乡村里投资，给我们带来了阳光，送来了春雨，给秀水河的老百姓送来了财富，你是我们的财神爷，来，我代表秀水河的乡亲们敬你一杯。董书记说着，一仰脖子，满杯的酒倒进了肚子里。

父母官乘月夜来看望自己，使上官心里很是感激，乡里人，无论是平头百姓，还是高高在上的当官的，他们都有一副热情淳朴的心肠，这副滚烫的心肠足以融化自己。几十年了，农村什么都改变了，唯有这质朴憨厚的性格深深地扎根在他们的身体里。

白天，他在工地上转悠了一天，那轰轰烈烈的劳动场面把他带进了几十年前的那一段火热的记忆里。所有的民工顶着红彤彤的烈日，如同钻进一个熊熊燃烧的火炉里。他们光着脊梁，满身的汗水亮晶晶的，有好多人身上都晒退了皮。他心里感到，眼睛里泪光闪闪，有这样的好群众，秀水河的工程肯定会很顺利。

想到这里，上官端起了酒杯，站起了身子，对董书记说，我感谢镇政府对我的支持，我来到秀水河，就像到了自己的家里，你们都是我的亲人，为表示镇政府对秀水河项目工程的支持，董书记，父母官，我们干一杯。

董书记站了起来，咣当，酒杯碰在了一起，杯中酒花四溅，满杯的月光跳动着，散发出了甘甜浓厚的香气。

刘旺说，谁也别再说那些软不拉叽，文绉绉的客套话，我们今天坐在一起，那叫缘分，劳累一天了，又有上官老弟来家里，咱们就说喝酒，来，我们连干三杯，喝个桃园三结义。

干了三杯，刘旺的脸燃烧起来了，月光变得红艳艳的。上官细白，油光水滑的脸上也是红艳艳的。董书记白面书生，三月桃花，有白似红的。

盛夏的夜晚散发着白日里的热气，小院子暖融融的，就连吹进来到晚风也是暖融融的，上官觉得这是一种奇妙的感觉，这种感觉就像坐在暖融融的春天里。对于农村，他是在熟悉不过了，年轻时在东北农村插队落户，熟知农村的风土人情，今天他又坐在了农家的小院子里，吃着农家菜，喝着农家酒，就如同走进了四十年前的记忆里。因此，他心里激动，他百感交集。

他举起了酒杯，完全忘记了自己是一个客人，他颠倒了宾主的位置。

今天我很高兴，又镇党委和村支部的鼎力相助，秀水河的工程我就放心了，今天我借花献佛，敬大家一杯，聊表心意。干！

大家一饮而尽。

上官心潮彭拜，他说，董书记，刘旺大哥，其实，我也算是半个农村人，年轻时在东北农村插队当知青，就喜欢上了农村的黑土地。后来回到了上海，就靠卖蔬菜度日，想不到我的蔬菜生意越做越大，由一个菜贩子到蔬菜批发市场的经理，这几年我又办起了超市，大上海的超市有几十家都是我上官的。蔬菜批发市场，农贸超市我把它们紧密地联系在了一起，等秀水河的生态园建好后，咱们的农产品就可以进到了上海的超市里。我敢说，你们有多大的生产能力，我就有多大的销售能力。

农村的种植和城里的超市对接，是中央发展高效农业，生态农业的重要举措。小绺看准了路子。大家要有信心，我们面前的道路是光明的，两年以后，甚至用不了两年，我们的村民一定会得到实惠。

一坛烧酒喝完了，上官说话还是口齿清晰，他的话中透出了信心，透出了坚定。董书记带头鼓起了掌。

月明星稀，似水的月光照亮了刘旺家的干净宽敞的小院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