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二六章
刘心武躺在床上有多长时间,他自己也说不清楚。在这漫长阴冷的时光里,他看不到一点光亮,盲目地在无边的黑夜里行走,他简直是一个孤魂野鬼,摸索,徘徊,蹒跚而行。有时,也能看到一点跳动的光点,如同找到了指路的星斗,他就飞奔着去追赶,可是赶到跟前却是野草荆棘丛中的乱坟岗里跳动鬼火。他长时间的跋涉,长时间的奔走,终于听到了着熟悉的麻雀的聒噪,他欣喜若狂,感到了生命的喷张,有一种溺水者抓住了一棵救命稻草的惊喜。
窗外是朦胧的晨光,几只早起的麻雀跳跃在院子里那棵泛着春意的老槐树的枝头,也许是吵架,也许是嬉戏,使刘心武的心头格外地敞亮。迷迷蒙蒙里,他知道自己还活着,还能听到这熟悉而亲切的鸟叫。麻雀简直就是他的亲人,只有这些小东西才让他看到了生命的迹象。他的家里,麻雀是他看到的唯一的活物,是它们把他从死一样的噩梦里唤醒,使他听到了生命最美好的声音,让他困倦麻木的四肢有了力量。他十分地感激这些玲珑的生灵,眼窝了涌出了清凉的泪水。
麻雀呀!麻雀,你是俺最好的朋友,也只有你搭理俺了,俺要活下去,和你一样活着。刘心武望着乳白色的浓雾弥漫的清晨,对着那些叽叽喳喳的麻雀诉说着自己的衷肠。
徐二妮起了个大早,草草吃了饭,来到了秀水河边。雨后的田野,笼罩着灰蒙蒙的水雾,他感到自己如同钻进了蘸足水的棉絮里,不长时间,她的衣服被这块巨大的棉絮浸得潮湿,连她的发梢上都沾满了明晃晃的水珠。
徐二妮来秀水河边干什么呢?男人刘心田搞不清楚,两个儿子不清楚,儿媳妇也不清楚。她说帮不争气的老四拾掇田地。刘心田看着她那如同深秋里熟透了的金灿灿的倭瓜大脸,满意地笑了笑。女人,到底是豆腐心肠。其实,徐二妮隐藏在心里深处的想法他们并不知道,临出门时,徐二妮“哼”了一声,俺是豆腐心肠,就老四那缺德样,俺帮他把地种好,到秋后卖了粮食好还镇里马芬的账。
马芬逼刘心武还债,男人挺身而出替他作保,这件事淤积在徐二妮的心里,成了一块心病。那可是两万多块呀!刘心武要是到时候还不上这些钱,那么这些帐毫无疑问地要落到了自己家里。两万多块,一个心惊肉跳的数字,她不止一次地掰着指头算过这笔账,男人领着两个儿子干半年也只是够把那挨千刀的老四欠的账还上。
徐二妮和刘心田过了大半辈子,在刘心田面前简直就是一只温顺的绵羊,自己长得丑,自惭形秽是一,重要的是男人为人处事磊落坦荡,村里人敬重男人,她也敬重男人,所以,家里的一切事男人一言九鼎,从不让她进言搭腔。徐二妮已经习惯了男人的武断,不让自己管事也就习以为常,不管就不管,倒也落到无事一身轻,逍遥寿命长。
徐二妮怎么也放心不下这笔巨大的债务,听刘心武说要在秀水河边种地还债,她心里多少得到了一点安慰,种地也行,真要是把地种好,两年后或许能把债还上。但是,凭着这些年对刘心武的观察,她对刘心武的性格了如指掌,徐二妮很是不放心,因此,他就暗下决心,要亲自到秀水河边刘心武的田里坐镇指挥,看着他,胁迫他把那些地种好。
昨天的一场透雨,对乡下人来说那是无限的喜悦,徐二妮高兴,起了个大早就往田间赶,她知道刘心武的那块荒芜的田地里还有许多活儿要干。
云雾慢慢的散去,田野里显露出了往日的空旷,近处的草芽一夜之间都从泥土里探出了尖尖的脑袋,嫩绿嫩绿的一片,远处,秀水河岸边的红柳换了新绿,几只喜鹊在枝丫见不停地跳跃,它们黑白分明的羽毛焕发出青春的朝气,给这雨后的田野增添了无限的生机。太阳从片片的云隙间钻了出来,灰白色阳光不愠不燥。从悬挂在树间的太阳看,时光已近半响,徐二妮心头升起了愤怒,自己已经在田间忙活了半天,该死的老四还不见踪影。这哪是要种好田的样子,就这熊样还想还债……
徐二妮愤怒地扔下手中的铁耙,扭头向村里走去。
太阳从阴霾的雾气里慢吞吞地钻了出来,斑斑点点的光亮洒进潮湿阴森的屋里。见了这微弱的光,他的心一下子又阴沉下来了。雨过天晴,村里的老人和妇女就会从家里走出来,别看他们都是一副颤颤巍巍,弱不禁风的样子,但是,他们审视他的目光却是坚强有力,刘心武领教了很多年了,那简直如同一把把锋利无比的尖刀嗖嗖地向他掷来,一把把地刺进了后背,他感到后背冷飕飕,鲜血淋漓。
前天老笨出殡时,老笨赖着不离开家里,把大哥那帮子抬灵柩的难为住了,小霞愤怒地扯了他书写的宝幡,老笨的灵柩才顺利地抬出了们。虽然满院子的人疑惑不解,但是从大家的眼神里可以看出,他们已经看出来了事情的端倪——老笨的死于自己有关系。
刘心武相信,在这一天两夜的时间里,村里的人一定会酝酿这件事,酝酿的过程中,这件事会得到最大程度的发酵,最终把大家满意的味道散发出去,弄得沸沸扬扬,家喻户晓,妇孺皆知。刘心武有一种大祸临头的感觉,这种感觉使他不敢出门,不敢走出凄冷的屋子。黑暗尽管可怕,但最起码说安全的,少了深邃的冷眼。光明尽管宽阔,却到处都是冷漠的目光,他不愿意从屋里走出去。
蹬——蹬——蹬——,急促的脚步由远而近地传来,最后停在他的跟前。刘心武睁开了他那红彤彤的眼睛,大嫂徐二妮掐着腰站在了床前。
就知道你是个不争气的东西,呸!徐二妮一口唾沫飞了出来,不偏不倚地吐在了刘心武的脸上。
人活一张脸,树活一张皮,你要是个男人就爬起来下地干活,要是赖在床上耍死狗还不如上吊死了呢?徐二妮怒火冲天,好似一个炸响的炮药筒子。
还没等刘心武缓过神来,徐二妮转身一阵黄凤似的离开了屋子。
刘心武看到,徐二妮的圆滚滚的屁股上湿漉漉的一片,还沾着细腻新鲜的稀泥。他马上明白了,嫂子是从地里回来的,肯定是又去帮他收拾田地了。
刘心武的鼻子一酸,清凉凉泪水落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