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一六
天刚亮,刘旺就在村委会的大喇叭里扯着嗓子喊人,今天老笨家办丧事,大家不要外出了,赶快去老笨家。春节刚过,村里的年轻人山南海北地出去打工了,家里没有剩下多少人了。刘旺在大喇叭了点名喊狐狸,王国智,王益民几个,让建筑队停工,
谁家要是有了丧事,家人要挨门磕头的——这是老辈人留下的规矩——多少年没有更改过。一是告诉大家家里有了丧事,二是请人家去帮忙。磕头不分老幼尊卑,到人家门前就磕头,你接受了这个大礼,不管有多忙,二话不说,就得去帮忙。可是老笨的死就大不一样了,小霞是个女人家,不能去行这种大礼,老笨的儿子还在襁褓中,不可能去挨门磕头。刘旺不去勉强小霞,就在大喇叭了通知村里人。
其实,村里人谁也不去计较这礼节,听到刘旺那驴叫一样的声音,很多人眼睛里都湿漉漉的,老笨死了,留下小霞带着两个孩子多可怜啊!刘旺叫去帮忙,那就去吧。
刘心武正准备去地里干活,他听到了刘旺的喊叫,知道老笨已经死了,并且今天要出殡,他把肩头上的那把沉重的铁耙放了下来,心里一片的混乱。老笨死了,他和老笨是朋友,村子里家喻户晓的。老笨要办葬礼,自己怎么能不去呢?天空蒙着一层厚厚的灰云,就像一块硕大的蘸足了水的破棉絮,刘心武跳进了屋子里,里面煞是阴冷,刘心武突觉毛骨悚然,老笨那恐怖的样子又在他的面前晃动起来:煞白的脸,暴突出来滴着血的眼珠子,扭曲成一团的身子。刘心武恐惧极了,他的头皮麻木,浑身哆哆嗦嗦。老笨兄弟,俺知道你死的怨,知道你恨俺,可是事情到这种地步了有什么办法呢?你别吓俺了,俺知道错了,要是有来生,俺给你当牛做马都行。刘心武浑身好像被抽去了筋骨,颓然地跌倒在了地上,他恨自己,恨得咬牙切齿,可是,该怎么去弥补自己的罪恶呢?他想起了大哥给他那几百块钱,拿出来吧,也算是弥补一下老笨兄弟。他想到这里,心里好受了一点,拽着桌子站了起来,摸索着开了电灯,屋里明亮起来。
刘心田给他的钱分文没有动,他夹在了书本里,放在枕头下面压得平平展展。取出来揣在衣兜里,他想用这点钱给老笨随个薄礼,多多少少也表达一下自己的心意。
当他真正地跨出院子时,两条腿怎么也迈不出去,现在他不怎么地害怕老笨,也不胆怯小霞,他对村里的人心有余悸。他下台后不敢在村里的街面上走动,害怕看见村里人那冰冷的眼睛,更害怕村里人躲闪他。他不敢想,如果自己走到村里人的面前,那该是一番什么样的情景?老蜗牛会不会当面吐口水,老笨的爹爹是不是怒吼着把他轰出去,二迷的老爹会不会拖着长腔地捉弄他,还有自家的老五……村里好多人的影子都在他的面前闪过,一个个都是对他一副憎恶他的面孔。刘心武感到胸膛里装满了兔子,它们欢蹦活跳得使他难受,他往最好的地方去想,最好的的场景是所有的人都不会理他,肯定是有说不出的尴尬。刘心武又一次地犹豫了,去了是猪八戒照镜子,自找难看,不去从良心上对不起老笨。想到了良心,刘心武的心里酸溜溜的,良心啊!良心,自己亏欠大家的良心太对了,他多么希望光阴能倒转过来,再好好地在做一回人。
刘心武进退两难,他的脸就像天上的云一样的凝重,他在院子里转悠着,他毫无办法,最后咬了咬牙鼓起了勇气,去,不去不行,自己要有勇气面对这个现实,要去面对村里的人们。刘心武就像一个犯了错的孩子,畏畏缩缩,怯怯诺诺地向老笨家走去。
刘旺在喇叭里喊了人,又给小绺打了个电话,告诉小绺,老笨死了,今天要办丧事,问小绺有没有时间回村里。电话那端的小绺对刘旺说,再忙也得回村里,老笨要办丧事,不回去怎么行,小绺放下了电话,和芷兰交代了几句,就回村里来了。
院子里已经有了好多人,老笨的送老衣服已经穿好,这是老蜗牛穿的,老蜗牛一脸的倦容,两眼布满了血丝,不用问,老蜗牛一夜都没有好好睡觉。给死人穿衣服这可是个劳心劳力的事情,胆小人不敢干,粗心大意,毛手毛脚的人干不了。老蜗牛具备了这个角色的所有条件,他胆子特别大,生产队时能把响水河边被水冲刷出来的棺材的天板背回队里做牛槽,说起他的斯文那更没挑剔的,他的外号就叫老蜗牛,不斯文能叫这个雅号吗?这个雅号如影随形地跟了他几十年了,现在真名叫什么,连他自己似乎都忘记了。
老蜗牛是昨天晚上被刘旺喊来的。那时,老笨端着碗蹲在门口正吃晚饭,刘旺吊着膀子过来了,一把夺过了老蜗牛手里的那个粗瓷大碗,往墙头上一放,二话不说,拉着他就走,老蜗牛莫名其妙,问刘旺干什么。刘旺拉着边走边说,快点吧,老笨要咽气了!等你给他穿衣裳呢!老蜗牛明白了咋回事,他往后打起了虎坐,刘旺,你再急的事也得让俺吃饭,死人的事俺见多了,不就是穿个球衣服吗。老蜗牛终于挣脱了刘旺,回过头从墙头上抄起饭碗,犬坐在门口开始往嘴里扒拉。
刘旺哭笑不得,老笨都块咽气了,你快点行不行。一口馒头噎住了,他的脖子抻得老长,喉结里像是有一条蛇一样地蠕动着,他急忙放下饭碗上下捋顺,终于那口馒头咽进了肚里,憋出了两眼泪花,他结结巴巴,说,刘旺,催命不催食,就是再急也得让俺吃罢。刘旺真急了,老蜗牛,你真行,人家都火上房了,你还细嚼慢咽,别吃了,刘旺又一次抢过来了他的饭碗,几步进了他家的厨房把他的饭碗扔在锅台上,转过身子拽起老蜗牛就走,你球回来再吃,快走!
老蜗牛很不情愿地跟着刘旺来到老笨的家。
老笨躺在那芦苇铺上,牙关紧咬,眼睛紧闭,就像一个服毒的病人,嘴里吐着白沫子。老蜗牛看了一眼,接过了老笨爹递过来的烟卷,屋子里悄无声息,都用企盼的目光等老蜗牛说话。这是的老蜗牛简直成了大家的主心骨,绝对是一言九鼎的人物。烟不知是谁给他点着了,他慢悠悠地抽了一口烟,才慢悠悠地开口说了话,眼下还不能穿衣裳,万一一会拉了一裤子没法办,停一会儿吧,让老笨穿着干净的衣裳上路吧。
老蜗牛给死人穿送老衣有丰富的经验,可以说是做过深入细致的研究。人在断气之前是万万不能穿上那精心准备的新衣裳的,他有过这样的教训,人还没有烟气,他就把准备好的寿衣穿在了死者的身上,人咽气时很是痛苦的,往往排泄的污秽弄了一裤裆。老蜗牛不忍心让死者带着污秽到另一个世界里去。
给死者穿寿衣肯定是三百六十行外的一行,但是,老蜗牛却去认认真真的去做,特别是这几年村里人越来越少,给死人穿衣这件事更是没人做。不是老蜗牛愿意做这件事,病床上的臭气熏天有谁愿意去闻?可是,来求他的都是墙搭山,地临边,低头不见,抬头见的老少爷们,老蜗牛再怎么也不好意思推脱。老蜗牛就这样去给死人穿衣,而且,这种事很适合他的性格,不慌不慢,有条有理,从没有出过差错,主人家很喜欢。他说,干这种活也得讲良心,得让死者走时穿戴整齐,干干净净,走得高兴,走得开心。死者高兴不高兴,开心不开心老蜗牛不知道,但是从死者的家属是脸上能看到满意的笑容。
老蜗牛在村里给死人穿衣那真是出了名,成了村里人传诵的一绝。老蜗牛真行,给死人穿衣,能指挥死人动弹,让伸胳膊伸胳膊,让抬腿抬腿,把死人打扮得整整齐齐,安然地闭上了眼睛。人怕出名猪怕壮,老蜗牛给死人穿衣穿的好很快地传到了外村去了,外村人就有人请他。
前年,一个明晃晃的小轿车站在了他家的门口,刘旺和一个年轻人从车里钻出来,年轻人还拎着几大包东西,不大一会,老蜗牛就和他们一起钻进了车里,这是老蜗牛第一次到外村去给死人穿衣。那个年轻人是县武装部的一个干部,老爹得了糖尿病,卧床几个月了,眼看就不行了,刘心武他们到的时候,老头已经咽了气。一进那屋子里,一股子酸臭扑鼻而来,刘旺一个干呕,那个年轻人也捂住了鼻子,老蜗牛却是一脸的平静,把给老头的衣裳一件件地摆放好,当掀开被子是,他看到老头的身上沾满了黏糊糊的东西,这是不能把那些崭新的衣裳穿在死人身上的,那样是对死者的大不敬。老蜗牛吩咐死者的家人烧了一锅的热水,水端来后,他就用毛巾把死者的身上擦拭得干干净净。衣服穿好后,老头的儿女们感动得泪水直流。年轻人把几张钞票塞在了老蜗牛的手里,老蜗牛把钞票狠狠地拍在了桌子上,很生气地说,爷们,都是乡里乡亲的,你弄这做什么?
老蜗牛的儿子高中毕业想当兵,刘旺和老蜗牛就去了一趟县里,三言两句就把儿子的事给敲定了。老蜗牛好一通的感慨,人还是好心好,好心有好报,不是吗?俺家老二当兵没有花一分钱,顺顺当当地走了,这成了老蜗牛的骄傲,同时,在给死人穿衣这件事上更是一丝不苟。
老笨躺在那里一动不动,只能看到微微起伏的胸膛和跳动的喉结,老蜗牛知道老笨快咽气了,他站在了老笨的跟前,开始了一大长串的念叨:爷们,你要是有啥不放心的事就交代一下吧,别闷在心里不愿意走,走吧,叔给你穿上新衣裳,节俭了一辈子了,也没有穿过这么好的衣裳,小霞给你卖了这么好的衣裳,叔给你穿好,你好好的到阴间享受吧。爷们!你也别不放心,两个孩子有你老爹照料,放心走吧,你躺倒天也不少了,小霞也累的够呛,让她歇歇心吧……
老笨的气息变得急促起来,就像一盏熬干油的灯,那昏黄的灯头轻轻地摇曳了几下,就是一个明亮的跳动,熄灭了,马上进入了无际的黑暗里。老笨终于咽下了最后的一口气,进入了冥冥的世界里,老笨死了,没有最后看一眼这个世界,带着定格在他眼睛里的那副让他蒙受巨大耻辱的画面,永远地里开了这个世界。
这时,院子里洒满了一地灰蒙蒙的晨光。老蜗牛让小霞烧了热水,他说,老笨爷们和他经常地打闹,怎么也不能亏了这孩子,一点要把老笨收拾干净了再穿衣裳。老笨的身体是温暖的,不像其他断了气的人那样冰冷,老蜗牛边给老笨擦洗边和老笨拉话,就像先前活着时一样。老笨,我日你老娘,你咋就死了呢?你死了谁还和叔打闹,老笨呀!既然你不想活了,俺也不拦你了,叔也没啥球本事,给你好好收拾一下吧,听俺的话,翻一下身,好的,就这样。老蜗牛嘟嘟囔囔,松松软软的毛巾轻轻地在老笨的后背上游动,擦完了后身擦前身,擦过了胳膊擦大腿,老笨被老蜗牛收拾得干干净净,就像一条鳗鱼一样的白亮。老蜗牛满意地笑了笑,老笨,满意了吧,现在老子就给你穿新衣裳,我日你老娘呀!百年以后还指望你伺候俺呢!那想到,让俺这一个老头子伺候你个孬种。老蜗牛的泪水啪啪地落了下来,一屋子的人都痛哭失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