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二章 严杀尽兮弃荒野
当楼辕回到赵宋新京的时候，霍湘震还没有完全康复。
只是楼辕已经等不及了，他担心这个家以及这个家里的人，于是霍湘震也不愿意看楼辕每天寝食难安的模样，能下床活动了，便让楼辕先回楼家去。
然而结果还是楼辕和霍湘震一起回赵宋的。用楼辕的话说，在九嶷山会担心楼家的情况，但是在楼家肯定又会担心霍湘震的情况啊，都一样，不如等霍湘震好起来之后一起走，反正楼家不会弱到缺他一个就被灭，八哥又已经把他还活着的消息带回楼家了，也不必急于一时。
虽然楼辕这么说的时候，霍湘震挺想问他一句之前是谁半夜急的失眠……不过如果霍湘震真的问出口了，后果大概也会是蛮惨烈的。
虽然都说赵宋正乱，但是事实上却也没有霍湘震臆想的那么惨烈。两人是御剑到了赵宋新京，街面上萧条冷寂，却远远不到尸横遍野的地步。霍湘震正在疑惑楼辕是在担心什么，却见楼辕是黑着脸向楼府方向去。
霍湘震自然是二话不说跟上，看到楼府门前的瞬间便不由呆立。只见千许甲兵正列队楼府府邸之外，俨然要攻破楼府模样
他要上前，楼辕却一把抓住了他，站在三丈开外。霍湘震还不知楼辕要做什么，突然听得院内一声花炮冲天尖啸，紧接着，楼府墙头竟有利箭如雨簌簌飞射而出！
楼府之内，竟有如此机关。楼辕凝眉拽着霍湘震又退开几步，见有甲兵抵挡不住箭矢，向他们的方向转身逃跑而来，不待霍湘震有所反应，楼辕已经利落拔刀斩出一击。刀光清冷，冷不过楼辕的眼神——
“有胆犯我楼家，就该知道这条命留不住。”
他的声音不大，只有霍湘震一个人听见，却被这话里的血腥震得齿冷。他的暮皓，在什么时候，已经变得这样冷血了？不，或许不是冷血，而是……
而是不再像以前那样，把人命当成很了不起的东西，不再珍惜所有人的性命。
他的暮皓，是什么时候开始变了的？在他注意到还是没有注意到的时候？他怎么忘了呢，他的暮皓，不仅仅是他的小猫，还是绝世的战神……
霍湘震突然觉得有些凄凉，他一路陪他走来，却终究还是错过了……错过了他最重要的那些时刻。又或者，正是因为他的错过，才有了那些不一样的时刻。
可是现在想这些又还有什么用呢？
前方甲兵凭借重甲防御，抬擂木撞击楼家大门。然而似乎是楼止至早有预料，楼家的这大门竟然是铁的，一时间根本撞不开。
此时的楼府就是一座城。
就好像当初的锦官城？
楼辕的身上，突然爆发出凛冽的杀气。霍湘震悚然，回眸看向楼辕，便见楼辕双眼渐渐泛上血红。
“暮皓！”霍湘震伸手抓住楼辕的手腕，却听楼辕低声咬着牙道——
“他们……都该死……”
“暮皓！”
霍湘震钳住楼辕的手腕，却不料楼辕突然狠狠甩开了他，那一瞬间的力量大的惊人，霍湘震重伤未愈，反被楼辕甩得连连退开十几步：
“暮皓！”
楼辕听不见他在说什么，苍狼刀突然炸出血一样的红光，楼辕已经挥刀从甲兵背后杀了过去。他的眼里，看到的不是一千精兵，而是当年围攻锦官城的那些李唐甲兵。又或者他看得见这些人是赵元桢手下精兵，只是因为里面是他的亲人，于是杀心战胜了一切——
“纷纷扰扰——扰，红，尘！”
刀身炸开血光，楼辕的眼里是冰。他便是一柄利刃，以无可抵挡的姿态杀入敌人的阵营，所到之处，万物归烬！
“快！赵元桢的部队在围攻……”
快马蹄声阵阵，加急的马蹄声盖不住焦急的人声。从前的大理寺卿楚风香，身后领兵策马急往楼家而来。前方血腥味阵阵扑鼻，楚风香心下凛然，突兀一个清瘦人影撞进他眼中，那人腰带长剑，茕茕孑立于正街中央，眼看便要和楚风香撞上！
“前方闪开！！”
楚风香急忙大吼，此时就算是他停住，后面的五百人马也停不住，只会是撞做一团！
而那人，明明听见了他的话，却不是让开，而是慢慢回转身子。楚风香急忙勒马，而他胯下照夜玉狮子竟然在那人回眸的瞬间便长嘶一声，不必他发力便停了步！
身后五十轻骑的战马莫不如此，只在那人转身的瞬间便惨嘶停步。那人的眼神仿佛一口枯井，又仿佛溟溟归墟，没有任何杀气，有的，只是虚无。
楚风香对上他的眼神，心里陡然一紧，仿佛被人一把握住了心脏，连呼吸都在瞬间停滞。那人慢慢垂眸，楚风香这才恢复过来，听见他的淡然清越声音：
“阁下是来援助楼家的？”
楚风香低低喘了几口粗气，才终于找回了声音：“是……”
“那么不必了。”那个人说，然后慢慢转过身，继续看着眼前不远的前方。楚风香没有明白他的意思，循着望去，陡然心惊几乎坠马。
何谓人间地狱？
难道不过如此？
楼家前方一丈之内的青石街面，已经被鲜血浸透。断肢残臂，以及鲜血淋漓的骨肉内脏，在楼府门前铺陈开去。满地血红，却找不出一具完整的死者尸骨，分明都只有碎块。血腥味阵阵扑来，楚风香胃里一阵翻腾，而身后已经有人忍不住掩住口鼻作呕。
而如此惨状之中，有一人挽刀而立，身形挺拔甚至玉树临风，却是一身血染浸透的玄色衣裳，盖不住一身杀气血腥。
那究竟是人，还是十八层地狱里爬出来的恶鬼？！
而与恶鬼距离不远，一个眼神就挡住了楚风香和他身后五百精兵的，这个白衣男子，又是恶鬼还是谪仙？
若他是恶鬼，为何身不染纤毫杂尘？
若他是谪仙，为何眼如渊寂灭苍生？
他们……是谁？
“你在怪我？”恶鬼突然出声，没有指名道姓，却显然在问谪仙。他的声音，让楚风香恍惚觉得有些耳熟。
然后他慢慢回过了头，阴阳妖瞳里面有血光渐渐褪去。
是……他？！楚风香愣住了。
为什么会是楼辕？他，他不是……？而且，为什么他脸上会有那么吓人的一道疤痕？
“没有。”霍湘震的声音有些干，他淡淡地说，“我只怪我自己。”
一声嗤笑。
楼辕的视线，慢慢从霍湘震身上移到了他身后。看见楚风香和他难以置信的眼神，楼辕微微一笑：
“楚兄，两年不见，神采依旧。”
措辞依然是那个熟悉的文雅谦和，脸上依然是微微的笑意，甚至语气都是那样的和善恭谨……只是，却带着一股仿佛君临天下的气度。
“楼，辕？”楚风香不敢确定。
“怎么？”他笑着，竟然又是多年前那个收放自如又云淡风轻的态度，“楚兄，不过两年小别，便认不出小弟了么？”
这是那个小半妖么？楚风香一时竟然无语，他不确定这到底是不是以前那个谈笑风生间就能帮他理清繁杂线索，睿智地指出各类凶案疑点，在看到死者尸首的时候总会有一丝不忍在眼里的那个半妖少年。
那时候的那个少年，虽然孤傲虚伪，却总归是善良的。然而这个和他一模一样的人，是谁？
楼家的大门，慢慢打开了。霍湘震看着那个在檑木撞击之下竟然依然完好的大门，突然有些不合时宜地想起，以前楼辕曾经玩笑着说，楼家力气最大的是每天开关门的那两个门将。霍湘震以为楼辕是在说大户人家门槛儿高，现在才知道，楼辕是说真的。
开门的依然是那两个门将，而站在门里，气定神闲迎接他们的，却并非楼止至或者楼轩。
而是楼宇昂，所有人都当他是废物的那个楼宇昂。
“回来了啊。”他笑着看向楼辕，似乎没有丝毫的意外。依然是那个纨绔子弟的打扮，只是眼里有些不一样的东西在闪光。他看着楼辕，笑道：
“两年前我就告诉你，一定要全须全尾的回来。你这小猫看起来倒是不错，可惜脸上多了点东西。”
楼辕只微微勾了勾唇角：“我又不是女人，脸上有刀疤又怎么了。”
楼宇昂抱臂倚着门关，眼睛看都不看楚风香，只对楼辕笑着：“你是真的不介意，还是介意但是不能说？算了，别告诉我，我不想知道。”
楚风香已经下马，隔着血迹斑驳的地面，看着楼宇昂。楼宇昂的目光终于转向了他，却只是嗤笑一声：
“你来晚了。”
楚风香张张嘴，没有出声，却见楼宇昂是又转向楼辕：
“回来了还不进门？是等着帮人扫地么？我去告诉大夫人她们，你回来了。”
楼辕微微颔首，竟也顺理成章地无视了霍湘震，提步入门，和楼宇昂寒暄一般：“爹和大哥呢？都不在么？”
“他们带人出去了，赵元桢看着他俩不在，才来抄老巢的。”
“倒是没想到你在。”
“该是更没想到你会回来。”
楚风香堵在门外忽然的尴尬了，霍湘震却是沉默片刻，继而慢慢又跟了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