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二章 分曹射覆蜡灯红

楼辕此时也会想起了那段儿时往事,淡淡莞尔,仿佛自言自语一般:

“是这样吗?是心疼我啊……”

他的语调很淡,语气很平,声音很轻。可是霍湘震就是觉得,楼辕的话里仿佛有什么其他意指,可是仔细去想,又分明什么都没有,不过单纯一声感慨罢了。霍湘震想了想,试探问他:“我给你梳头吧?”

今日他是主宾,按例,加冠时将楼辕的童子刀环髻改梳为成人发髻的是赞礼,不是他。但现在楼辕的头发是散着的,而且也没有谁规定过这刀环髻要由谁梳起来。楼辕本以为是楼轩要来的,也本以为霍湘震是不会提这件事的。

楼辕看着院子内,没有说话。霍湘震以为他是默拒,淡淡苦笑。只是那个苦笑尚在唇边,还未成形,便听见楼辕淡淡慢慢地说:

“就在这里梳吧,我不想回房。”

霍湘震怔忡了片刻。楼辕是同意了?

楼辕扫了他一眼,继续看着院子里盖雪的花树,轻声道:“屋子里暗,也不通透。这里舒服一点。”

他能同意就已经让霍湘震喜出望外了,管他在室内室外呢?!忙是进楼辕房内找出一把楼辕常用的梳子,那梳子是桃木雕錾银的流云纹的,十分精致;又拿起几根丝织的水绿发带,忙忙出去给楼辕梳头,就怕晚一会儿楼辕会反悔。

楼辕当然不会反悔。霍湘震教过他的,大丈夫一言既出,驷马难追。他只是一样很安静,坐在廊下看着院子,感受微凉微暖的春风。

霍湘震回来了,把几根发带搭在楼辕轮椅的背上,而后一手拢着他的头发,一手拿着梳子慢慢梳通。楼辕的头发还有些潮,却很顺滑,柔软中带硬度,搭在手上仿佛上好的丝缎。给他梳着的时候,霍湘震运起内劲慢慢帮他把头发烘干。

沉默了少顷,霍湘震忽然问他:“你的表字,让了么?”

作为主宾,宣读祝词和表字都是他的任务。他当然是要知道楼辕取的字是什么的。

“嗯。”

“是什么?”

“……”楼辕沉默。霍湘震想了想,明智地没有追问。大概楼辕还是和他有隔阂,不愿意他做主宾,打算到了冠礼前夕再说吧?他倒是知道楼止至字明德,楼轩字子成,陆六孤字子晟。哦,还有那天听到的,楼宇宁字晨竣。

这样安静了许久,楼辕忽然开口:“你的字是什么?‘湘震’吗?”

“啊?我吗?”霍湘震抬头看他,但站在他背后,看不明他的神情,却只是笑,“‘湘震’其实是名,不过我太久不用自己的字了,都忘了。没想到这么久了你都不知道我的字啊。”

“愿意说就说,不愿意说闭嘴。”楼辕对他的态度一样恶劣。

“浩然。”霍湘震立刻回答,“‘学无止境,气有浩然’的浩然。”

楼辕听过只是“哦”了一声。片刻,评价道:“还不如叫正气。”

霍湘震开始没明白,片刻之后反应过来了,楼辕是说藿香正气呢。不由得“噗嗤”一笑:“你小子也笑话我?”

“嘁。”楼辕准确地表达了对霍湘震反应速度的不屑之情。

可正是此时,和陆六孤拌嘴纠缠了一会儿而晚到的楼轩,也和陆六孤一起到了月洞门前。向内一望,便看到了楼辕和霍湘震都在廊下,一坐一站,安安静静相处。透过那重叠遮掩的花树看去,院内分明就是一副工笔的仙境美图。

那图画里,桃花带雪、檀枝覆玉,半遮半掩之下,看得到正房前的两个身影。一个是安坐的少年,清秀安静,如同乖巧的猫儿;另一个是梳理他缎发的白衣男子,身长玉立,仿佛出世的仙侠。

这图画外,微凉的清风拂过,带着木廊下的风铃轻响,还夹着鸟雀呼晴。风里还带着冰雪清凉干净的气味,那个小院子里安安静静的,却带着温暖惬意,让人不忍打搅。

分明是世间独一无二的美景。

陆六孤看见了,压低声音在楼轩耳边慢慢道:“小轩,看来,小辕好像也不是那么讨厌他师兄。”

楼轩默然不应。只是又看了一会儿,看到了霍湘震那发带给楼辕束起了发髻,轻轻叹了一声,便转身离开。那背影里面,多少有些孤寂。

陆六孤心里微微疼了一下,想追上去,终究还是停了步。追过去也不知道该说什么不是吗?想了想,还是留在了原地,回头看着里面藿香的小幸福,暗暗羡慕。

此时霍湘震给楼辕梳头罢了,楼辕突然对他说了句话:

“暮皓。”

“嗯?”

“字暮皓。”楼辕淡淡说,眼睛看着花树上的雪,余光也看到了门前的陆六孤和刚刚离去的楼轩。

门外,陆六孤就看到霍湘震忽然弯下腰,在楼辕脸上啄了一下。

诶诶诶?!

刚被震惊到的陆六孤还没反应过来,就见得这电光火石一瞬间,楼辕一拧身甩了霍湘震一巴掌,抽得他好险没趴门上,还带着一声脸红脖子粗的怒骂:

“下流!”

……小辕干得漂亮。陆六孤默默在内心里赞了一句,摇头去找楼轩了。

楼辕回转轮椅回房了,霍湘震一脸委屈地捂着腮帮子一脸郁闷。一直在偏房围观的吴积白掩嘴偷笑。有个词特别适合形容轻薄楼辕的霍湘震,那就是流氓。所以也有个词组特别适合形容现在的霍湘震,那就是——挨了揍的流氓!

等到过了片刻,楼止至来这小院子里通知楼辕启程去宗庙,就看到主宾霍湘震又一次是一脸受了委屈的小媳妇样站在楼辕门口,身边是将要去观礼的吴积白。而那吴积白脸上还带着明显嘲笑的笑意,一边笑一边嘲:

“不作就不会死知道么藿香?要不是爷爷这药酒好使你非得肿着脸去!告诉你啊这个故事就告诉我们人不能太得意忘形造么……”

他们说什么呢?楼止至带着满满的疑惑。但这疑惑在楼辕从房里出来之后就被他抛到脑后了,毕竟这不重要不是吗?只是楼辕为什么黑着脸瞪了霍湘震一眼他就不明白了,刚才不是好好的么?

等到他们赶到宗庙礼堂时,时间恰是正好。礼堂正北面的侧房中,两张桌子上已经放好了楼辕三次加冠之后应该更换的衣带靴履等物;这两张桌子的北面又放置了另一张桌子,陈设酒壶盘盏等。而三次加冠所用的冠巾则是分列三个木盒中,其上覆盖帕巾,安置于阶下的桌子上。这些布置,也是礼法所定。

随着他们到来,冠礼终于开始。

楼止至作为家主,必然身着盛服。他的礼服通体是大秦以来地位最高的黑色,广袖曲裾,镶红色滚边,金线绣出繁复庄重的花饰,配有蟒带金刀。由他带领家中男子,在礼堂厅中依次站立。楼辕作为受冠者,则是独在一处。因为他双腿不便,于是省去了跪坐,只是在轮椅上。此时他还不须即席。

厅中已用石灰画出受冠者的席位和主、宾的席位,因为楼辕并非长子,所以他的位置是东阶之上的偏西处,南向坐。洗盆帨巾等物,则安置在东阶下的东南位置。厅中除了主人、主宾、受冠者、赞礼者的席位之外,自然还有给吴积白这样纯粹来看的客人的位置。今日这位子上,除了吴积白,坐满的几乎都是京中达官贵人。

霍湘震作为主宾,需要最后进入。这主宾一职,京中贵人都以为楼止至会请来陆灭明,却不料竟是霍湘震这个“野路子”。此时楼止至将他迎入厅堂,等在堂中的楼辕同样也出来,但是跟在楼止至身后,只是出了礼堂大门。按礼制,作为主宾的霍湘震要向他作揖,这一揖之后,楼辕才能即席。即席之后,他应该西向跪,但是由于不便,只是坐。

这时,作为主人的楼止至便要“开礼”了。

开礼不过也是要他起身简单致辞,对于给前面三个儿子加冠过的楼止至,自不是难事:

“今日楼某不才,小儿楼辕行成人加冠之礼,多谢诸位不吝赏光。小儿楼辕之冠礼,此时开始!”略一顿,而后道,“辕儿,入场拜见各位宾朋!”

此时,作为赞礼者的太学祭酒孔梨鲤即席,盥洗双手。同时楼辕上前,在身边楼府下人搀扶下勉强起身,给在场众位行揖礼。原本这一过程是可以让他坐着来的,只是楼辕坚持,不肯将就。在他揖礼之后,又是由下人搀扶,慢慢坐下,回到他的席位上。

原本这赞礼者应该是在此时跪坐在受冠者身后,但由于楼辕是坐着轮椅的,于是孔梨鲤也是改为站在楼辕身后。他拆解开楼辕的刀环髻,按照成人的样式为他梳理头发。

他给楼辕梳的是简单常见四方髻,这样也便于加冠。特意给这个私授门徒将发髻绑得高些,再用网巾包起,更可显挺拔。有几缕无法梳到发髻内的碎发,也被他细心整好,微微披散下来。

这些“准备工作”之后,冠礼的第一重“始加礼”便开始了。

霍湘震已经将双手盥洗毕,走到楼辕面前,身边跟着的有司捧着云巾跟上。霍湘震在楼辕身前站定,垂眸看着这个自己带大的小半妖,朗声祝颂那段千年未改的祝词:

“令月吉日,始加元服。弃尔幼志,顺尔成德。寿考惟祺,介尔景福。”

他的声音温润如玉,又字正腔圆。明明是人人念诵过的祝词,在他口中出来竟可以那般好听。

念诵之后,霍湘震拿起云巾,为楼辕加巾。这一过程,原本该是跪坐执行,但是楼辕双腿不便跪坐,于是改为霍湘震到他身后为他系上发巾,戴上缁布冠,加上发钗。男钗通常样式简便但用料不凡,楼辕的发钗则是圣上御赐,显示对楼家恩宠。那发钗是金丝楠木所制,钗头雕刻云纹莲花。

加冠之后,霍湘震起身,回到主宾位。赞礼孔梨鲤为楼辕正冠。这时便是始加礼毕,楼辕要回到后堂更换衣衫。

看着楼辕去后堂的身影,霍湘震忽然觉得,作为妖也甚好,至少他长大了的时候,他还没有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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