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夜行

饭桌上,陆夫人只看了她一眼,慢悠悠地说道:“你这人真是奇怪,叫人又爱又恨啊。”

她不看灼灼,是因为不满意她的长相和举止,怎么想也不会料到儿子跟这样的女子呆在一起。她又不得不请灼灼吃饭,她救了她一命,并且很有能力将鸣十制服,好好教训一下那个臭女人。有灼灼在感到安心,但正是因为有灼灼在,她才为儿子感到危险。可不正是对她又爱又恨?

“母亲大人,您这句总结太到位了。”陆苌幼给她老人家夹了些远处的山珍,一便随意似得说道。

“那我还挺感激,既没把我当做好人,又没对我抱着太大希望。”她左手抓着个鸡腿,右手还在生疏地剥着虾,陆苌幼刚才想给她也夹些菜,告诉她什么滋味最美,但看她吃得如此忘乎所以,丝毫没有客气的意思,便给自己的母亲夹了菜。

饭桌上摆着一套十八个盘子拼成的一朵盛大的花,每盘都是绝顶的美味,哪里是灼灼这种山上的柴火妞见识过的,她见到这么多肉肉跟她招手,期待被她吃掉还讲究什么餐桌礼仪,迅速投入吃的状态。

看着她的样子,陆夫人愁的不得了,她想自己像她这么大的时候也没有这么贪吃啊,她依旧优雅地将饭送入口中,缓缓说道:“又没有人跟你抢,这么心急,噎着也不亏。”

“实不相瞒陆夫人,我已经一两百天没有吃到肉肉了,怎么可能沉得住气。”她眼看着就要泪奔,陆苌幼连忙给她剥了枚大红虾,陆夫人咳嗽了两声,他又给她老人家剥了一只,心里暗自感慨,做人真难,做男人更难。

“所以你就相中了我们家苌幼?”陆夫人慢慢咀嚼。

“你要放心,我吃完饭就得去镇子上请大夫给我师父看病,等他老人家一好,我就得闭门思过了。”灼灼伸手用勺子盛一小碗桌子中间的汤,啧啧两下嘴,显然不是她喜欢的味道,便又向其他事物扫荡。

“你师父是谁?”

“夜山万安阁夜山派掌门叶子安。”

“还真是不怎么有名。”

“那不重要,身在江湖,还是无名无姓好些。”灼灼又发挥着她的想象力说道。

不知为何,灼灼说话的语气让她很动容,仿佛通过灼灼的身影便可以看到记忆深处的某个人,但那个人是谁呢?陆夫人一时间想不起来,过去的事情一幕一幕像蝴蝶一般在她脑袋里飞过,那速度太快,她怎么也抓不住其中一只。她不再说话。

终于吃饱喝足,灼灼回房背了她的小包袱,把油纸伞撑开扛在肩头正要出发了。那伞莫名其妙地断了伞骨,被她用布带使劲儿系了系,照样撑着往府门口走去。

陆苌幼就在一旁无动于衷地看着,说什么呢,拦住她请她留下?得了吧,自己还能在一棵树上吊死不成?灼灼锤了他肩头一下,用江湖大哥的口气说道:“兄弟,多谢款待,咱们后会有期。”

“喂,我说,你吃了我的,就这样说走就走了?”他揉着被锤痛的肩膀说。

“不然呢?”

“什么时候请我吃一顿呗。”

灼灼仰头看天,被雨伞遮住视线,她装作听不懂的样子,看着伞顶,自言自语:“今天天气不错。”

“说你呐,哎,不管了,以后去夜山万安阁找你。”陆苌幼摇摇头,自觉是在同牛弹琴。

“那行,来我们万安阁,我给你做土豆,师兄每天吵着吃土豆,我都不给做呢。”灼灼一脸得意,就好像那土豆丝在她的手下已经不再是简单的土豆切成的丝,而成了天上的蟠桃,成神的仙丹。好在陆苌幼经过半天的接触已经知道她自负的个性,才不会轻易相信她。

两人简单话别,灼灼撑着伞离开陆府的时候,忙了一上午的陆苌胜和其手下陈英正好进了陆府。

“吆,是那个小丫头。”陆苌胜咧开了他丑陋的大嘴,有些看热闹的姿态,笑着说。陈英也特意停了脚步,看向灼灼,他的记忆似乎有些错乱,出现了一些不该出现的片段,充满血腥的,不堪回首的回忆。

他心里很不安,笑自己因为见到一个陌生女子就这样谨慎,以后还要怎么活,再怎么着死去的人已经死去,还想什么呢,那孩子就算是再投胎也该好些岁了吧?陆苌胜在门里叫了他一声,陈英才回过神来,面无表情地跨过陆府大门。

少女灼灼拍拍自己满足的肚子,心情很不错地走着,她已经把几个月的肉肉都吃到了肚子里,开心得不得了。如果没有师父和师兄她才不要回到山上去哩,尘世中的一切都吸引着灼灼,虽然一个人逛着街道挺寂寞的,但不懂事的少女灼灼依旧不想回去。

走着走着她看见一条受伤的小狗,跛着脚一跳一跳地往前跑去,灼灼看得心酸,不禁想到了师父还在万安阁里等着她,便加快了速度。

询问了一些人们,得到他们的指点,终于来到了“牛氏百草店”,她进去请大夫随她到万安阁去一趟,自己师父生了重病,急需大夫诊治。

大夫一排一排盘点着他的草药柜,眼睛都不肯看她一下。被灼灼逼得急了,他说道:“小姐,你也看到了,我们店里这样忙,就我一个大夫,如果我随你到了夜山,那更多的病人便得不到医治,你看这后果你承担的起吗?而且我们这种店不做赤脚的生意,你还是回去吧。”

“大夫,我师父的生命也是命啊,怎么不给看呢?您是在世华佗,请您救救我师父吧!”灼灼急得站也站不住,直在屋子里走来走去。有求于人她就要学会低头,灼灼忍住揍人的冲动,依旧纠缠着他:“大夫,夜山并不远,您一会儿就能赶到,拜托。”

他用力地拍开灼灼拉着他衣服的手,严肃地吼道:“你一个女孩子家家,这样成何体统!如果你有这会儿劲儿,还不如跑回去把他想办法接到这里来。”

说着他便称了几两药用纸包起来,递给一位病人,嘱咐他:“在把这味药加到原先的中药里,这样就能缓解咳嗽症状。不过要记住,一旦缓解咳嗽症状就不要再加这味药。”那人点点头,付了铜钱道了谢便缓缓离开,大夫又叫下一位。

灼灼见确实忙碌,知道大夫所说不无道理,只得失望离开药店。她惆怅地站在门口,任由已经变得不那么强烈的阳光罩照在眼睛上。除了回夜山万安阁,没有其他可以留宿的地方。她已经可以预见到师兄失望的眼睛,以及床上干睡不醒的师父的病态。

少女灼灼没能为师父做什么事,就这样空着双手回去了,还弄断了师兄珍藏的油纸伞。她心里沉重极了,返回家的路便漫长起来。

夜幕四合,其华帮师父换了一条湿手帕,心急如焚。

他挑亮了屋里的灯,又伸着脖子看外面的动静。

什么东西飞过?应该是鸟儿吧,他沉闷地等待着,原先只是埋怨师妹这么久还没回来,简直不把师父的性命放在心上,但到了现在这个时辰,其华已经由生气变成了担心,这么久都不回来,是灼灼又调皮捣蛋闹出祸来被人惩罚了,还是她碰上了什么野兽?就她那三脚猫的功夫无论是遇见了坏人还是遇见野兽都是遭殃。其华一直自责,为什么受了师妹的欺骗,怎么就同意她一个人下山呢?

那么深的夜,带着冬日的寒冷,他还那样小,一看到鲜血就吓得浑身发抖起来,那种刺骨的夜的冷酷已经深深烙进脑袋里,甚至纠缠在梦魇之中。

如果那样的深夜再次来临,他实在想象不到结局。是死亡的结局吧?他一定要练好武功,一定要冲破那种黑夜的包裹,他不要死去,他要保护好身边每一个珍惜的人。

师父,师妹,他的世界的所有可以依赖的人,也是应该拼尽所有保护的人。

但,他竟然答应了师妹一个人离开,让她置身于危险之中,千不该万不该。师父请快清醒吧,我们一起去找灼灼也好。

“啊嘻!怎么黑灯瞎火的?”

其华忙站起来,听外面的声音,刚刚是风的声音吗?还是自己出现了幻觉?明明听见了灼灼那知了一样叽叽喳喳的声音。

“人都死了吗?”她害怕黑暗,仿佛来自母胎的恐惧,她置身黑暗的时候心里就阵阵发毛,眼泪亚不了三个数便能簌簌下来。所以她只能大声叫着,从山脚到山顶,一路上叫得睡觉的鸟也拍着翅膀抗议。回到了阁里,其华无心思,只点了一盏灯,便又叫唤了起来:“赶紧的,给我点十盏灯!”

她抱着自己的包袱,十分机警地对峙着黑暗,她跳来跳去,生怕被黑暗里什么东西抓到,不停变换路线。手里抓着的树枝当做利剑不停劈砍,突然劈到一个什么东西,借着月光她终于看清了其华的脸。“师兄!”灼灼一下子抱住师兄,把鼻涕眼泪都往他身上擦去,“你这人明知道我怕黑,怎么也不来接我,呜呜呜。”

其华原本想给她一顿好打,反剪了她的胳膊,叫她疼得哭上一阵再放她进门,没想到这丫头直接扑到她身上哭了起来。在她嘴里卑鄙的师兄顿时心软了下来,揉着她汗津津的头发安慰道:“好了好了,回家了就不怕了。”

进屋,房间里又点了几盏灯,变得明亮了一些。屋子里消失了白昼里的灼热,恢复了山顶惯有的凉爽。

看来应该没有吃上什么饭,灼灼心想,不觉又惭愧起来,她自己倒好,在陆府吃饱喝足,怎么就没有想到自己的师父和师兄呢?师父的脸色变得更加苍白,其华说他已经昏睡一下午了,就等着灼灼带大夫来。灼灼的眼泪吧嗒吧嗒直掉,心里内疚得要死。连忙跑到厨房,痛哭了一场洗洗手便做起土豆丝来。

其华没怎么吃,看着她身上的新衣裳新鞋子,心里不是滋味。那衣服穿在她身上确实漂亮,看惯了她男孩似得打扮,现在穿着女装在他面前,似乎他第一次见到灼灼,是少女灼灼。然而这衣服是从哪里来的呢?他感觉心里酸酸的,有些生气。

瞧着她亲手做的土豆丝也没能消气,其华问她:“照你这么说,大夫没有请来,那你待在平怡镇一整天都干了什么?一件一件地说来听听。”

灼灼正在给师父口里送稀饭,一勺勺喂下去也没能喝到嘴里,她又用筷子给师父送几根土豆丝,她哽咽着说:“师父,请你张张嘴,这是徒儿做的最受欢迎的菜啊,您老人家怎么就不肯吃呢?师父,我错了,灼灼不应该在外面那样贪玩,也不该到人家府里吃饱喝足完全把师父忘到脑后······请师父千万不要吓我,一定要好好的。”

其华喷了一口稀饭,又惊讶地问道:“什么?你说到被人府里吃饱喝足?你这丫头可以啊!勾搭上你喜欢的游侠了?”

“师兄,你就别问我那么多了,大夫说如果能够把病人背到他那里,就能治疗,他不出诊的。就算让我今晚走夜路去给师父看病我也愿意,都是我的错,我不应该那样贪玩,不顾师父的死活。我以为‘一人吃饱,全家不饿’,结果大错特错,如果师父有什么好歹你让我怎么活在这个世上!”少女灼灼懊悔的样子在摇曳的烛光里若隐若现,她头一次哭得这样惨,整个鼻子都红了,眼睛也肿了起来。

其华走过去,毫不留情地把手帕拍在她脸上,然后没等灼灼反应过来,就把师父背在了背上。他一甩额前的发丝,相当帅气地说道:“那你还在这里哭个什么劲儿,赶紧的,我们一起下山。可是你讲的,哪怕走夜路也愿意,等下不要吓哭,你哭起来还真是难看。”

“哼,都什么时候了,你还嘲笑我。”灼灼又默默地背起她的包袱,跟着师兄下山去。

“一定要紧紧地抓住我,不要落在后面。”是夜,月亮被一片乌云遮盖,它的光芒很难投射到人世来,山上的路曲折,由于很少有人打扰,这山路变得格外隐晦,需要仔仔细细分辨才能顺利走下去。

其华的双脚一步步走着,他已经很久没有双足沾地,沾了地气的其华在幽暗的月光下却有着意外的明朗。灼灼紧紧抓着他的衣服,一点也不敢松手,如果是跟着师父和师兄下山去,哪怕是通往黑暗,她也不再害怕。

细长的山道幽幽地被月色笼罩,夏夜的宁静被不知疲倦的小虫打扰,蚊子在耳边尖叫着,盘旋着,似乎正在跟同伴商量应该从哪里下嘴。被脚步声惊醒的小鸟又噗啦一声飞向远方,它们应该在抱怨,今天晚上竟被打扰两回,人们这是怎么了?隐约头顶还有一两颗星星,一闪一闪站着眼睛,它们不发一言,似乎看破了尘世见得循环往复,再无话可说。

“哎呀,还是跟着师父师兄下山的感觉好。”灼灼又恢复了活力,她已经到达了山脚,回首时,不禁感叹,这话是发自肺腑的,想起早上还想着再也不会夜山,又惭愧起来,幸好今晚的月光不是那样明朗,没有人看得到她泛红的脸颊。

“我看你一个人下山的时候不是这样说的吧?”其华继续往前走,他脚步很快,背着师父后面又拖着一个灼灼,依旧健步如飞。早上灼灼下山的时候他是在后面跟着的,看着那个小丫头一蹦一跳往下走的样子,还真有些心酸。师父把最好的东西给她,到头来竟变成了禁锢她的牢笼。

“哪有,师兄,你难道早上跟踪我?”

“谁有那个闲心。”他随口扯着谎:“我那时在照顾师父,都像你一样一出去就不记得回家。不过,话说回来,你不在的时候还真是清静啊,没有你在旁边叫唤,太舒适都有些不适应了。”

“哼,只要师父能恢复健康,管你怎么说没怎么惩罚,我灼灼没有半句抗议。”

其华终于轻松地笑了一下:“你还想抗议?你还好意思抗议吗?师父不会放过你的。”

“那确实···我一定···会重重惩罚你们俩。”背上的师父终于醒了来,灼灼忙关心道:“师父终于醒了。”她还想继续问,感觉怎么样?是不是好些了?结果被师父打断,他虚弱地趴在其华的背上,小声说:“被他颠簸成这样···不醒才怪···等我好起来···咳咳,你们都得惩罚······”说着,师父又安心地睡去了,灼灼喊了半天也再无动静。

“往哪里走?”其华问她。

“或许是往北走,那边有条泷波河,我上午就是走到那里遇见了一些奇怪的人。然后就被一个自称是‘平怡镇美男榜榜首’的男子带走了。”灼灼翻着小白眼,回忆道。

“我的天,怎么还有这样不知羞耻之人?”其华十分不屑,普天之下还有比他更自信的吗?他再问:“他把你带到哪里?不会是他给你买的衣裳吧?我说少女灼灼,你什么时候学会了抱大腿?”

灼灼给其华来了一拳,使劲儿往地上吐了一口唾沫:“呸,是他抱我大腿才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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