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戏子(6)

空荡的剧院里她那句犹如叹息的话语,在剧院中缭绕不散。.

“痴人。”我看着她,轻声说。

“我便就是这样一个痴人。”她一直平静的面容,挂上淡淡的笑意。我们如多年的老友,相互述说着多年未见的往事。

她转身移步,身上又变回昆曲中的着装,她将水袖高高抛起,待水袖落下,她唱“神仙本是多情种,蓬山远,有情通。情根历劫无生死,看到底终相共。尘缘倥偬,忉利有天情更永。不比凡间梦,悲欢和哄,恩与爱总成空。跳出痴迷洞,割断相思鞚;金枷脱,玉锁松。笑骑双飞凤,潇洒到天宫。”

神仙本是多情种,可是鬼怪也有情根重。

世间的一切都有情,都为情所困,只是每个人的情不同罢了。

“你后来等到了能让你再开口唱戏的人?”待她唱完后我问。

“上天眷顾我这痴儿。”说道此处,她面容上带着三分笑容,七分眷恋。她说“因为我是水鬼,无法离溺死的湖畔太远。每日便坐在湖畔处唱戏,没日没夜的唱戏,只是我这戏却没有人听。

有一日,这湖边来了一群卖艺的人。他们在这里搭起了台子,等台子搭好后便开园唱戏。这戏园子里有两个名角,一男一女,男女都唱旦角,那女的唱功要比男的稍好。

因为他们的到来,这湖边的人渐渐多了起来。我每日都坐在湖畔听他们唱戏,几次想离他们近些,但最终都被无形的力拉回了湖边。

我也想站在台上去唱,唱给台下的人听。只是一缕孤魂的我,什么都做不到。

终于有一日,那女人来到了湖边。我一直围在她的身边,就像抓住一根救命的稻草,我希望她能将我带离这里。

那女人看不见我,也听不见我说的话,我试着碰触她,但是每次都只是穿过她的身体,她什么都感觉不到。

她一步一步向湖中走去,看那样子竟是要自杀。等她没入湖中时,我终于能碰触到她的身体,她也能听见我的声音。对于她突然寻死,我很是不解,便问了缘由。

原来她嗓子得了恶疾,无法再开口唱戏,戏园子的老板要将她卖到青楼,她便起了寻死的念头。”

“我将她拉出湖面,救下了她。我说自己可以医好她的嗓子,但是她要将我的尸体从湖中捞出来。

或许人对鬼都有敬畏之心,她雇了一艘船和几个人,将我的尸体打捞了出来。并且掏钱给我买了一副棺材,将我入土为安。.

她将这些做完,我便能离开那个将我淹死的湖。从此之后,我一直随在她的身边,在她每次登台唱戏时,我都会附在她的身上,由我来代替她唱。就这样,我与她相处了近20年,我看着她从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角,成为达官贵人追捧的红角。她享受自己的富贵日子,而我享受在台上唱戏的满足感。我们各取所需,互惠互利。

在她临终前,她将她的女儿留给我。我附在她女儿身上继续唱戏,而她女儿享受同她母亲一样的富贵荣誉。就这样一代传一代,我一直跟在他们家的后代身边。”眉笙将她的故事讲完,目光平静,又恢复成之前的无喜无悲。

或许她只有在台上唱起昆曲时,才会有那么多生动的表情。一个人将全部的热忱都献给了一样东西,便对别的事物失去了应有的热情。

李南山在她讲述的过程中,从中间一排走到了最前排。他将眉笙的故事听完后,挑起眉问,“一代传一代,那他们是否知道,被你俯身后,都将活不过40岁。”

听了李南山的问题,眉笙怔楞了一下后,才说“我从未同他们说过。”她顿了顿,又说“但是我在她们家这么多年,经历了他们家的几代人,每个被我俯身的人都在40岁之前去世,她们自己应该对件事心理清楚的。”

“你自己为什么不同她们说明?”李南山又问。

“我……”眉笙一时语塞。

“你害怕她们不再让你继续依附,你害怕又变回最之前的状态,整日整夜的唱却没人能欣赏。你害怕,所以你一直都没说。”此时李南山也跃上了舞台,每说一句话便离眉笙近一分,步步紧逼。

眉笙一直平静的面容在他步步紧逼的问话中出现了裂痕,她近乎歇斯底里的朝李南山喊道“对,你说的对。我害怕,我害怕不能再唱戏,我害怕再次成为一缕孤魂,自唱自演,无人欣赏,难遇知音。”或许是情绪过于激动,她面上一会是化着艳妆的样子,一会又变回素净的本貌。反反复复的来回变换。

李南山的语气柔和下来,他说“你与他们家人有几代的纠葛缘分,也为他们家做了不少好事,受他们家人香火祭拜,本应该早就脱离鬼身,成为半个家灵。只因你心中做不到磊落,将这短命一事隐瞒至今,才导致你如今依旧是鬼魂形态,无法成灵。”他停顿一下,语气渐转厉色“如果你当初如实相告,现在便早已经是灵体。成灵后,你再附与他家人身上,也不会再折损她们的寿命。只因你的一时私心,不光损了自己这百年积的德行,也误了她们的性命。”

“我不知道会这样”听了李南山的一番话后,眉笙面色痛苦,喃喃重复着这句话。

“即使你知道,难道你就会将实情相告?”李南山直白的问。

眉笙双手捂面,剧烈的摇头,“不会,我不敢赌。我不敢用这得来不易的现实去赌。如果她们不再借我身体,我又该怎么办?我为她们带来富贵荣华,她们折上几十年的寿命,这是公平的交易。”

她将手从面上拿开,眼神期翼的看着我,她说“你说我说的对吗?”

“有得有舍,有付出才有回报。你给他们荣华富贵,她们折损寿命,只要大家觉得值得,便是公平。” 说到这里我直视眉笙的眼睛,又继续说“只是如果有更好的选择,为什么不去选更好的道路。”

像李南山说的那样,将事实相告,既然她们家几代人都活不过40岁,那如今的孟晓彤一定心里有数。所以眉笙根本无需担心,她们家人依旧会世代供奉她。只要对她有所求,便不会停止这种交易。

大厅的侧门被人从外面推开,外面的光随着拉开的门,照射进来。孟晓彤站在门处,看见舞台上的情景,面色灰白的急急冲上了舞台,将眉笙护在身后。

她面对着我和李南山,声色俱厉的说“你们在做什么?你们谁都不能伤害她。”

孟晓彤又转身,关切的问道,“眉笙,你没事吧?”

眉笙温柔的朝孟晓彤摇摇头,安抚似的说“囡囡,眉笙没事。”

这是从我见到眉笙开始直到现在,第一次在她的面容上看见温柔眷恋的神情。她看着孟晓彤的目光就像母亲看待孩子,温柔宠溺。

此时苏起与苏欣也赶了回来,她们站在刚刚孟晓彤打开的那扇门中,一脸茫然的看着舞台上的我们。

她们见不到眉笙,所以看着孟晓彤与空气又说又笑时,感到迷惑不解。

李南山朝敞开的门处伸手一挥,那门便关了上,将苏起与苏欣隔在了门外。毕竟与鬼有关,人多了阳气太重,倒是对眉笙不利。

孟晓彤并未注意刚刚发生的事情,她一心同眉笙说话,她责怪眉笙为什么不与她一同离开。为什么要与这我们相见。明明知道对方是专门抓鬼的人,为什么还要做与他们见面这么危险的事情。

眉笙耐心细致的与她回答,她说“囡囡,那夜我俯于你身来这剧院大院唱戏时,便见过他们。她们没有恶意,不然那夜之后我也不会平安呆到现在。她们特意来这里听戏,无非是想与我正式见面,既然她们并无恶意,我又怎么能不出来与他们相见。况且,她们中还有一位是我的故人。”

“你的故人?”孟晓彤看了看我和李南山,又转身问站在身后的眉笙。

眉笙但笑不语,话以至此,她也不能再点透。

“眉笙,你是明朝人,距今500年。她们两个明明都是年轻人,怎么会是你的故人?”孟晓彤对她的这话中的故人似乎很好奇。

“生生死死,死死生生。” 眉笙并没将话说明,她看着面前的孟晓彤,抬腕拂过她的脸颊,面色郑重又不乏温柔的说“囡囡,我想同你说一件事情。”

“眉笙你说。”

“囡囡,你家被我俯身过的先人,都在40岁之前去世。这不是巧合,这是必然会发生的事情。我一直都未同你们说过,被我俯身会减短你们的阳寿,所以,你的先祖们都没能活过40岁。”眉笙说这些话时,将眼帘催下,不敢直视孟晓彤的目光。

她将这件事隐瞒这么多年,此时才说出来,心里是有愧的。她无法面对孟晓彤即将爆发的呵责与愤怒,只是我猜想孟晓彤不会怪她。

等了好一会,或许是眉笙因为迟迟都没听见孟晓彤预期中的爆发,她有些无措的抬起头想看看孟晓彤此时的表情。

孟晓彤此时竟是笑着看她,话语里带着点撒娇的味道说“眉笙说的这些我早就知道,并不新鲜。怎么弄的好像什么了不得的大事。刚刚你说话的语气,着实吓我不轻。”

“你不怪我?”眉笙问。

“怪你。”看眉笙面带失落,孟晓彤又说“怪你竟不信任我,怪你竟然会觉得我会因此事怪你。”

她抱住眉笙,将头埋进她的肩里,孟晓彤说“眉笙,我7岁的时候,你就一直陪伴在我身边。你是代替母亲一般的存在,我怎么会怪你。我从小便对你十分依恋,所以你要用我的身体时,我十分欢喜。你也有需要我的地方,这样你便不会离开我。家里的每位先祖都知道被你俯身会折损寿命,但大家都不怪你。而我从来不在乎自己能活多久,只要活着的时候有你在身边,就足够。”

“我的傻眉笙,没有你,哪里有我家的长盛不衰。没有你,哪里会有如今的我。”

眉笙眼角滑落一滴泪,她环抱着孟晓彤,终于也将头埋在她的肩膀,泣不成声。

将心扉敞开给珍惜的人,故事才会变的圆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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