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苏家的秘密
苏珊没料到老爷子会痛快地答应了郝菲的事,在她的预想中,父亲这关是家里最难过的一关,没想到只说了三言两语,父亲就认可了这事。看样子,对菲菲这件事,父亲的态度和母亲一样,基本上是不管不问,只要不越过他们划定的红线,菲菲找谁他们都没意见。
其实,苏珊并非是顽固不化的人,在对待郝菲的婚事上,她心里有几套方案,一是将这事一扭到底,逼她顺从大人的意志;二是尊重她的选择,条件是男方家必须在城里买房;三是家里不设定条件,她自己选择的路自己走。上中下三个方案中,第二个方案是她的心理底线,当城里人最直接的证明是在城里有房,她当了半辈子农民,不想女儿跟她走同样的路。事实已经摆着眼前,跟女儿拧巴了两年,第一个方案已失败了,第三个方案是要跟女儿断绝来往,属于破罐子破摔的想法,并不可取,最现实,最可行的第二个方案,她只能退而求其次。不过,买不买房的决定权在张宇家,一旦张家不愿意买,或买不起,事儿有走向第三种方案的可能。
以苏珊的性格,她会跟郝菲扭到底,一直到她“改旗易帜”为止,无奈她的家庭条件以及所处的环境不允许这样做,女大不中留,留久了结怨仇,时至今日,纳家湾二十多岁没嫁出去的姑娘寥寥可数,郝菲算是最典型的一个,村民们口中的闲话,各种各样的谣言,已经让她颜面皆无,身心疲惫,她不能无动于衷,听之任之。
索娅和法特玛的劝解,在拉西家听到的事,起到了催化作用,促使她尽快做出决断。现在的社会太乱,乱的让大人们无所适从,年轻人喜欢到城里找工作,不喜欢在农村呆,做家长的时时刻刻都提心吊胆的,生怕孩子在外面趸乱子(闯祸),尤其是女娃娃,但凡出去久的,没一个省事的。在纳家湾,各类乌七八糟的事层出不穷,每隔一段时间就会传出爆炸性的“新闻”,谁家碰上了谁家倒霉,苏珊不想自己家成为下一个被议论和嘲笑的人家。
远的且不说,近在咫尺的“老迷糊”爷爷家和“纳米汤”家就出过丢人的事。“老迷糊”爷爷的孙女在她舅舅开的厂子里做工,竟在舅舅的眼皮底下跟一个汉民酗子好上了,等家里人发现时,那女娃居然一不做二不休,跟着对象跑了。她家人到男娃家里要人,人家说,你们来问什么罪?是你家丫头非要跟我家儿子,又不是我儿子要拐你丫头,你还是管管你丫头吧!撵都撵不走,你家不愿意,我家还不愿意呢!你们赶快领走,我们家不要这种不明不白的女孩子。“老迷糊”爷爷的儿子又羞又气,一时想不开,回家灌了一肚子农药寻死,人没死了,落了个终身残废。“纳米汤”家的大女儿上大学时找了个对象是汉民,家里所有人都反对,父母拗不过女儿,最后同意了。小女儿高中毕业后去省城打工,结果又步了老大的后尘。这次,“纳米汤”的兄弟姊妹们不干了,他们群而攻之,逼“纳米汤”两口子表态,要么让他们女儿滚的远远的,永远不要再回村里;要么他们举家迁走,他们容不得纳姓人的名声被毁坏。“纳米汤”不能不认女儿,但又惹不起众怒,最终变卖了家产,到异乡落户去了。
受传统影响,回民最忌跟外族通婚。据寺上的阿訇讲,回民男娃找其他民族的女娃经典上允许,但不鼓励;回女不外嫁,回族女娃嫁其他族的男娃绝对不能允许。苏珊家墙后面的“王懒人”家就娶了两个汉民媳妇,亲戚和邻居虽然议论纷纷,但没有过度的反应。“王懒人”家里太穷,大儿子三十多了还没说上媳妇,哥俩常年在外打工,前年,两人一起回来了,还领回来两个水灵灵的大姑娘。“王懒人”犯了难,到寺上征询阿訇的意见,阿訇长叹了一口气说,这可能是真主的慈悯(怜悯),若不这样,你那俩娃这辈子要打光棍了。“王懒人”征得女孩以及女孩家长的同意后,领着儿媳到寺上走了入教的程序,大张旗鼓地给俩儿子一起办了大事(举行了婚礼)。好多人都羡慕“王懒人”,说他运气好,一分钱的彩礼没出,不但白得了俩媳妇,还落下一院子房子。“王懒人”的亲家是个“包工头”,俩儿子在亲家的包工队干了好几年了,他俩做梦都想不到,老板的俩女儿能看上他们。老人们并不太赞赏这件事,但他们会从另一个角度解读这事,老爷子,老奶奶们常以此为例教育儿孙:人穷点没关系,只要走正道,不违背教门,安拉会相助的。
在苏家,无论是男娃还是女娃,都不允许找外族人,这是红线,郝菲还算懂事,在这一点上听了家人的劝诫。苏强的儿子虎虎,在大学谈了个对象,相恋好几年了,终因老爷子不同意散了。老爷子对亲孙子和外孙女的婚事态度不一,虎虎的婚事他从头至尾都要参与意见,轮到菲菲,他却漠不关心,苏珊在庆幸的同时还有些埋怨,手心手背都是肉,都是他的后代,他为什么要分里外呢?
苏珊并不是一个封建家长,她赞成自由恋爱,可是,年轻人往往只凭感觉,缺少理智,她的亲身经历告诉她,感觉到的东西往往是错误的,多数年轻人都在重复着上辈人的痛苦历程。
苏家有一个没有透露过的秘密,这件事只有老爷子,老太太和苏珊三人知道。二十多年前,苏强找好了对象准备结婚,家里找来两个木匠做家具,他们是父子,老的五十多了,儿子大约十七八岁。那时的纳家湾,是个封闭而传统的小社会,自苏家来了外人后,小院里从早到晚都有闲人来看热闹,电锯声,吵闹声不绝于耳,村里难得有外人来,村民们对外面的世界充满好奇,总是有问不完的问题,说不完的话题。老木匠操着一口江浙口音,出口像鸟叫,没人愿意跟他说话,小木匠讲一口标准的普通话,个头高,五官标致,皮肤白嫩的宛若剥了皮的鸡蛋,大家都喜欢跟他交流。
苏珊那时不到十六,初中毕业就辍学了,父母心疼女儿,不让她出去干粗活,她有着大把的时间看木匠做活。南方人干活细腻,做出的家具既好看又结实,比家具厂卖的家具强多了。小木匠心灵手巧,是个多面手,不但会做木活,还会油漆家具。苏珊喜欢小木匠做的那件梳妆台,暗红色的台面、精致的抽屉、别致的柜门、马蹄形的腿子、椭圆形的镜子……看着就像工艺品一样,让人不忍触摸。她尤其喜欢镜框两边那两个手工雕刻的凤凰,凤凰向着相反的方向展翅欲飞,五颜六色的羽毛都是一点一点漆上去的,无论远看还是近看都是那么活灵活现,栩栩如生,令人拍案叫绝。小木匠的手艺征服了苏珊的眼睛,也征服了她的心,她不知不觉地喜欢上了那个男孩。只要没人注意,她的眼睛总在凝神静气地看他,感觉他身体的每一个表情,每一个形体动作,都是那么完美无缺。似乎是心有灵犀,男孩也开始注意她,他喜欢跟她聊天,喜欢当着她的面自我表现。渐渐地,两个人的心里擦出了火花,越说越近,越近越想接触,在旁人都不知晓的情况下,两个人偷偷摸摸地开始幽会。
苏珊到现在都没分辨出,那段感情究竟是喜欢还是爱。或许,喜欢与爱本没有根本的界线,对青春期的少男少女来说,懵懂的思维更无法厘清这里面的差别。那时的她,根本没有理性的思维,荷尔蒙的分子在身体中急速跳跃着,她的唯一期望就是不要有人打搅,让她能和心上人有时间和空间接触。好奇和渴慕让年少的苏珊昏了头,由此酿成的苦果,整整折磨了她二十多年。
当时,苏家院子里有一排面东的堆放粮食和杂物的耳房,平时很少有人进去,是她俩幽会的唯一地方。那天邪了,母亲仓亲戚(走亲戚)去了,苏珊眼看着父亲将农具放在马车上,赶着马车出了门,她根本没料到,父亲会在极短的时间里骑着自行车返回来。苏珊和小木匠被“苏豆腐”逮了个正着,父亲二话没说,扇了苏珊两个耳光,当即算了工钱,将那对父子赶出了苏家。
木工活儿已到了尾声,苏家人对外声称说,木匠父子因为工钱跟他家吵闹,苏家人气不过,将那两“蛮子”赶走了。木匠的手艺有目共睹,工钱合情合理,众人疑心“苏豆腐”是卸磨宰驴,想赖人家的账。木匠父子是外乡人,又做了理亏的事,自然不敢将实情说出来,这件事被隐瞒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