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市】一、夜视的精灵

这座孤城般的孤儿院,位于费城的郊外。

早年,这里曾是一座以建筑典雅精美闻名于世的天主堂。文一革时期被查抄、破坏得极为严重,随后便败落了,几乎沦为一片灰色大理石堆起的废墟。

如今,易忘的光阴被无声催赶到了一九九七年的盛夏,开满深蓝色鸢尾的破败院落里,竟又回荡起了孩子们的笑声。

五个被抱养来的孤儿在这里长大,他们从两岁半到七岁,自打被送入这里的那天起,就再没有离开过。

三个怯懦的修女和一位健忘的神父照料着他们的生活。

锈迹斑斑的院门上挂着沉甸甸的铁链,一把巨大的铁锁将他们完全隔离在尘世之外。

每周,会有一辆黑色越野车从城里驶来,车上装满了每个人的生活必需品。这些吃穿用度之物都很讲究,孩子们更不会缺少了心爱的玩具。

偶尔,那个一次都没从车上下来过的,戴着遮住了大半张脸的黑色墨镜的司机,会慢腾腾地摇下深色的玻璃窗,把一只金色的信封递给神父。

每每看到这一幕,几个孩子都会害怕得发起抖来,因为这就意味着,他们又将被关进尘土飞扬、光线昏暗的圣堂,跪到残破的祭坛前,要一起没完没了地祷告到神父满意为止。

圣堂冰冷的地面坑坑洼洼,孩子们跪在破旧的垫子上,不到一刻钟,双膝就会痛得像是敲进了钉子。

这还不是最可怕的。

圣堂几十米高的大理石墙壁的顶端,镶嵌着一面面巨大的彩绘玻璃,这些神秘又美妙的窗子能把阳光和月光都折射出别样的景致,白天的绚烂和夜晚的迷幻,在五个孩子看来,就像一部无声上演的神话剧。

在被迫关起禁闭,没日没夜祷告的那些天里,这些窗子上的厚重的绛红色呢绒窗帘都将被放下。

于是一瞬间,年幼的孩子们就置身在了无底的黑暗中。即便正午时分,圣堂里的光线也是十分昏暗的,更不要说傍晚,或入夜以后。

孩子们都是怕黑的,这五个孤苦无依的孩子更是如此。

他们不知道自己犯了什么错,要遭受这样的惩罚。神父也从不接受他们的询问,反正这些都是那只金色信封里写好的要求,他必须照做不误。

然而今天,更可怕的是,孩子们刚一从睡梦中醒来,就发现自己被丢在了冰冷、庞大的圣堂里。

现在是几点几刻,孩子们无从知晓。四周的昏暗像一张巨口,把一切都吞噬了。

年纪最大的那个孩子名叫楚凡,他是最先醒来的。等他弄清了自己正置身何处后,便想从堆在一起的旧垫子上爬起来,身子却怎么也挪不动,低头一看,才发现四个弟弟正横七竖八地靠在他身上。

他们有的已经醒了,正安静地嚼着大拇手指头;有的还在沉沉地睡着,不知做着什么梦;还有的半睡半醒,正面朝着他,一边揉眼睛,一边喃喃地说着什么。

外面响着震天动地的钟声,正是这钟声吵醒了孩子们。那座高耸入云的、挂着巨大铜钟的钟楼就位于圣堂之上。

楚凡用心数着铜钟敲响的次数,过了一会儿,当钟声渐渐平息了,他忽然轻声疾呼道,

“天哪,已经晚上九点了!”

看来,他们是刚一睡着,就被神父和修女从床上抱起,轻手轻脚地丢在了这里。

难道那辆黑色越野车不久前刚刚来过?不然他们又怎会大半夜的,就被关进了圣堂?!

楚凡飞快转动着大脑,虽然心里又惊又怕,但他尽量不去顾及这些。望着黑暗中的四个弟弟,和他们明亮又无助的眼睛——其中的一双竟还是深蓝色的,散发着幽幽的光芒——他第一次感到了难以克制的愤懑!

“是啊,我们到底做错了什么,要被一次次丢在这无边的黑暗里,受尽恐惧的折磨?”

一想到这儿,他便张开嘴,发出了一声野狼般的狂吼。四个年幼的孩子跟着他,也发了疯似地喊叫起来。

闻声赶来的神父又惊又怒,他一边推开圣堂的石雕大门,火冒三丈地冲进来,一边厉声恐吓着,声声咆哮犹如炸响的惊雷。只见他径直扑到祭坛前,抓起摆在上面的一个沉重的银烛台,不由分说,就朝孩子们挥舞起来。

“都他妈的给我闭嘴,你们这群该死的狼崽子……”

四个年幼的孩子被吓得再不敢做声,死死抱成一团,不知该往何处躲藏。

楚凡眼看神父把烛台举过头顶,就要朝孩子们砸来,便尖叫一声,扑上去,猛地将神父推倒在祭坛上。然后他飞一般转过身,拉起四个弟弟,直朝着祭坛前的祈祷椅跑去。

在那两排祈祷椅的尽头,圣堂的大门敞开着,外面的水池边亮着几盏复古的石雕灯笼。

每天一入夜,修女们就会把里面的白蜡烛点亮,为寂静、颓废的院落增添一点儿生气。

此刻,那些石雕灯笼正亮着。

迎着那一点儿微弱的光,楚凡拉着弟弟们在一排排残破的座椅间飞奔,身后是仰面摔倒在祭坛上的神父狂乱的咒骂,听上去,像极了恶魔在咆哮。

眼看就要跑到门口了,楚凡拼尽全力,也不管身后的弟弟们因为跟不上他,有的已被整个拖在地上,哭闹声震得圣堂穹顶上的灰尘“扑簌簌”落下,他却像根本没听见一样。

就在他准备奋力一跃,跨出那道高高的门槛的时候,被吵闹声引来的三个修女,像从天而降的幽灵那样,突然出现在了大门外。

她们根本不看也不听孩子们嘶哑的尖叫与哭求,“砰”地一声,就将那两扇门关上了。紧接着,孩子们又听到了大门被锁起时的“哐当”一声。

来不及刹住脚的楚凡一下子狠狠撞在门上,猛然间,他的整个身子痛得像要碎裂了。

几个弟弟被再次降临的黑暗吓坏了,在他的身后又哭又叫。这让他什么也顾不得了,回身一把搂住那四个孩子,感觉他们被恐惧紧紧揪住的小身子,像快散了架似的乱抖个不停。

“好了,别怕,有我在呢!”

楚凡一边流着泪,一边安慰着弟弟们。

尽管圣堂里黑极了,就像一个无底洞。但习惯了之后,楚凡还是很快就将暗地里的一切,看了个一清二楚。

这种与生俱来夜视的能力,很小的时候他就发觉了,其它几个弟弟也能像他一样,在黑夜里看清所有的事物,只因为年龄的长幼,有着些许的强弱之分。

楚凡眼看神父从祭坛上爬起,他一手按在腰上,一手攥着祭坛上最大最重的一支银烛台,正摸着黑往这边走来。

他的怒气都堆积在脸上,看上去可怕极了。

可楚凡看着他,却只想笑。

此刻的他,活像个“睁眼瞎”,因为什么也看不到,只能飞快地用脚尖试探着,一步一步笨拙地往前挪。

孩子们的哭声无疑为他指引了方向,楚凡刚意识到这点,就趴到弟弟们耳边,低声喝斥道:

“快别哭了,神父要过来了。”

那个年纪仅次于楚凡的孩子名叫永灿,今年已经五岁半了,他是几个孩子里最聪明的。只见他赶忙伸手捂住了两个弟弟的嘴,楚凡则把最小的那个孩子抱进怀里,让他的小嘴贴在了自己自打生下来,就始终是冰冷一片的胸膛上。

哭声戛然而止,这让神父一下慌了神。他把头仰得更高了,竖起耳朵听着:

“真是活见鬼了,你们这些狼崽子,难道都被恶魔拖去了不成?”

永灿看着神父,虽不敢出声,却笑得前仰后合。那个在祭坛前寸步难行的老男人,就像个刚学会走路的孩子一样,跌跌撞撞个没完。这让他怒火越烧越旺,于是又破口大骂个不停。

过分的激动令他更显笨拙,一不留神,竟撞到了最前排的祈祷椅上,整个人差点儿栽进了下一排里去。

永灿看到这儿,到底没忍住,“扑哧”笑出声来。

这笑声立刻钻进了神父的耳朵,“好呀,在那儿呢,等我过去砸烂了你们的脑袋!”他迭忙稳住身子,裂开嘴得意地笑着,真的朝这边一步步挪了过来。

楚凡瞪了永灿一眼,“瞧你干的好事儿!”他的目光分明在这样叫嚣着。

永灿反倒无所谓地耸耸肩,接着,他放开一个孩子,用那条胳膊勾过楚凡的脖子,把柔软的嘴唇贴到哥哥的耳边,几乎用气声说道:

“那个老笨蛋捉不到我们,等着瞧吧!”

“你就这么有把握?”楚凡愣愣地看着永灿,知道他之所以这样说,一定是想到了什么鬼主意。

“嘿嘿,跟我来!”

说着,永灿拉着怀里的两个弟弟站起身,楚凡抱着最小的那个也跟着站起来。

他转头又看了一眼神父,不禁奇怪,这个总喜欢半夜里在孤儿院四处乱窜的老男人,为什么不随身带个打火机什么的,就算借着那么一点儿光亮,也不至于害得自己这样狼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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