惊变

这天不是斋戒日,袁黛儿却早早地去了玲珑寺。

还没进院门就听得引磬、鱼槌声声,禅房内外香烟缭绕,众尼肃然分立两旁。正中的静心师太神情庄严,满屋子的白烟明明暗暗勾勒起她端丽的轮廓。

玲珑寺的早课还没结束,袁黛儿只好合掌站在一旁。

望着母亲的背影,她突然冒出一个古怪的想法,年复一年岁月轮转,母亲真的心甘情愿与青灯古佛作伴吗?

当初,她可是无奈之下入寺为尼的。

好容易待到早课结束,众尼鱼贯而退,禅房里空阔起来。袁黛儿目不转睛地望着母亲,急迫地想从她的脸上得到答案。可静心师太却平静地盘坐在蒲团上,重新执起了念珠。

“母妃。”袁黛儿无奈唤了一声。

静心师太念了声阿弥陀佛,缓缓抬眼,“这么早有什么事?”

“您上回要去杨劼的住址,是不是见过他?”

“见过。”

“您看他……怎么样?”袁黛儿忐忑不安地问。

“过些天母妃去皇宫。”静心师太却没正面回答女儿,“请求皇上下旨礼部,给你选个夫君。”

袁黛儿脸色突变,脱口叫道:“您和杨劼究竟说了什么?”

“远离你,以后你们两个不许见面!”

“为什么?”袁黛儿的声音带了哭腔,“我就料到母妃也是欺贫爱富之人!难道你就这样忍心把亲生女儿的幸福活生生埋葬吗?”

静心师太沉声呵斥:“黛儿,说话注意分寸,凡事要顾及皇家的颜面!”

“我和杨劼交往,碍着皇家什么事了?他不抢不偷,也是大欹国的良民,凭什么要阻止我们?”

“你俩不相配!你好歹是皇家女,别犯傻了!”

“我偏要定他了,母妃想阻止也不行!算我今日来错了,现在就找他去!”袁黛儿拔脚就想往外走。

“站住!”

静心师太喝住了女儿,一直走到女儿面前,手中的珠串晃动,“关键是他对你没感情!”

袁黛儿愕然,说话也不利落了,“没……没感情……谁说的?莫非是您想糊弄我……”

“是他亲口告诉我的。他说前些日子承蒙你不少关照,让我替他谢谢你,以后不会再见面了。”

袁黛儿脸色煞白,嘴角不住地抽搐,却一个字也抖不出来。静心师太看了看女儿,顺着她的肩头拍了拍,叹口气,“黛儿,母妃不是想阻止你。杨公子分明对你没感情。你这样主动送上门,不光有失皇家的体面,最后受伤害的还不是你?母妃这是为了你好,快刀斩乱麻为时不晚。”

“不……我不相信!”袁黛儿瘫坐在椅子上,开始哭起来。哭得泗涕滂沱,不能自制。

“我一心一意对待他,吃的穿的哪样没照顾到?每次争吵后都是我主动找他和好,还帮他差点跟别人打架……呜呜,他怎么可以这样对我?上次和他争了几句,我跑回来了,可心里还不是照样记着他……”

静心师太看女儿哭成这个样子,也不好多去责备,只能安慰她:“好了好了,你就别哭了。母妃也不是欺贫爱富之人,就是怕你遭人欺负。自古多情女子薄情郎的事情多了,那姓杨的还算不坏,若是骗色又骗钱的,哭死都来不及。”

袁黛儿不住地抽噎,继续哭诉道:“女儿算准他不是这样的人。母妃啊,女儿活了快二十年,好容易碰到动心的,怎么能想忘就能忘记的……我要去问问他,要他亲口告诉我才会死心。”

她哭得天昏地暗,人就不顾一切地往外走。静心师太在门口拉住,气得直骂:“疯了疯了,你这一去以后别认我这娘!”

袁黛儿好容易才停止哭泣,哀哀说道:“也许他以为自己是畸零之人,配不上我,才说出这番狠心的话……”

静心师太跺脚怒斥:“瞧你还一片痴情,到了这个节骨眼上还在替他说话。那姓杨的除了外貌好,哪样吸引你了?没功名没好家世,连个居所都没有。”

“他是空有鸿鹄之志无报国之门!也怪咱时乖命舛,枉为什么皇家公主,连个书生也罩不住。要是像裴元皓那样的有权有势,把邰府送给他,他也不至于这个态度了!”袁黛儿发狠般咬牙,心有不甘地说着。

“这跟邰府有什么关系?”静心师太无声地哼了哼,眼波一闪,“听说他纳了个青楼女子,重修邰府,这会儿怕是已经住进去了吧?”

“那房子本来是杨劼先看上的!想想他站在邰府外面,一副痴痴呆呆的样子,女儿要是有本事,早就让他住进去了……”

闻听此言,静心师太捻珠的手指抖了一下。她盯着袁黛儿好一会儿,才放低声音问:“你说杨劼先看上邰府的?他说了什么?”

“他的心事谁人知?本来盼着他说几句掏心窝子的话,如今啥都没了,还问这些干什么?”

静心师太浑然不觉袁黛儿的哭诉,语气也变得急促,“他多大?啥时出生的?”

“不是告诉过你吗?与女儿同岁,宣平三年春天生的。”

话音刚落,静心师太手中的念珠簌一声掉地。袁黛儿抬起头,眼前的静心师太仿佛遭了雷击般定在那里,脸色如雪般惨白。

“母妃!”袁黛儿大惊,慌忙扶住母亲。静心师太缓缓坐下,袁黛儿感觉母亲冰凉的手在微微颤抖,不觉重新叫了一声。

静心师太这时开始镇静下来,她缓了缓神,自嘲道:“日久修禅,这身子骨老了。你的终身大事耽误不得,身边又没别的亲人,当娘的久居禅房少顾及你……”

说着说着,竟是流出一滴清泪。

袁黛儿噤声,惊悸地望着母亲。缕缕青烟袅过母亲半边脸,明暗之际,时而清晰时而模糊。光滑的额头上有了岁月的刻痕,眼角起皱,嘴唇苍白,显得她那样苍老,又是那样的陌生。

“母妃……”袁黛儿低喃。

静心师太缓缓问道:“有没有问过杨劼的爹娘是谁?他还有没有其他的亲人?”

“不知道……”袁黛儿摇摇头。

“你怎么什么都不知道?”静心师太又叹了口气。

这句话,听起来有愠怒之感,袁黛儿却真的有点犯迷糊了。母妃此番失常的态度,与一开始判若二人,究竟是什么意思呢?

静心师太已经恢复了平静,声音透了凝重,“太不懂事了,连对方究竟是何等人士还不知,就想托付终身。换作我是你,定会把他的家底里里外外摸个清楚。我就你这么一个女儿,长这么大了还迷糊着,真要被当作笑话了。”

袁黛儿也老实了些,唯唯称诺。静心师太重新执起念珠,阖目跪在佛像前,“我累了,你先回去吧。”

听得门扉吱呀的声音,静心师太沉重地叹息一声。窗外的阳光流水般倾泻下来,一切变得清晰又分明。静心师太匍匐在佛像面前,久久没有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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