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本



我进宫是为了接替阿姐以维持圣上对林家的荣宠。

但我才不想要那劳什子荣宠,我只要那万万人之上的无忧养老位。

第一次见到阿姐留下的孩子时,我就知道,我们是同一种人。

他要皇权帝位,我想高枕无忧。

我们眼里藏着同样的野心。

1

我进宫见阿姐时她已经快不行了。

记忆中明媚张扬的身影如今只能躺在床上,身形消瘦,面色苍白如纸。

「值得吗?」

我坐在床边望着她,面上有一丝不解。

为了帝王的宠爱,为了母仪天下,把自己折腾成这样?

「咳咳,」阿姐捂着心口,抓着床单的手指骨节泛白,「怎么不值得。」

「这么多年了,我终于要到了那个位置,我终于,咳咳,终于跟那人平起平坐了!」

阿姐声音很狠,捂着心口的手紧紧扯着衣服,面色却是畅快的。

她突然抬头,直直盯着我:「我的好妹妹,难道你就不想要这位置吗?」

我诚实的摇摇头,我确实不想当皇后。

我只想一步到位,当太后。

「也对,」她瞧着我若有所思,「你从小就不是个有野心的。」

阿姐目光放远,喃喃低语,「没准儿你比我更适合待在这宫里。」

她说错了,我不是没有野心。

只是这个野心现阶段并不适合展露。

「扶我起来。」阿姐大口大口地喘着气。

她伸手抓住我的手腕,长长的护甲戳着我的手臂,刺得我生疼。

「封后圣旨就要到了,我要梳妆。」

阿姐是当今圣上身边的老人了。

当初皇帝还是东宫太子的时候她便是太子侧妃。

太子妃是太师之女苏瑶光,也是后来的皇后。

哦,现在该称其为先皇后了。

自古红颜多薄命。

从东宫到帝王后宫,阿姐跟先皇后勾心斗角了近十年。

可不管再怎么斗,先皇后始终稳压阿姐一头。

即使福薄,也得了皇帝的保证,她去后五年之内不再封后。

彼时阿姐已是宫中唯一的皇贵妃,国母之位唾手可得。

眼看着自己晋升路上的拦路虎就要没了,突然被这么摆上一道,她怎能不恨。

本来就因生产伤了身子,又因此急火攻心,身体便这么垮了。

可是阿姐不甘心,这些年一直用上好的药材温养着,竟也生生撑到了现在。

阿姐生产时被先皇后暗中动了手脚,皇帝又岂会不知。

因此对着阿姐,圣上总有一分纵容。

算到自己大限将至,阿姐便利用这份纵容与愧疚,在五年之期将将到来之际求得了封后的圣旨。

「我怕是等不到七八月了,不知今年院中的桂花,是否会开得和往年一样盛?」

梳了妆接了圣旨的阿姐精神头看起来好上不少,脸色都增添了些许红润。

我望着阿姐,她神色怡然,似乎很平静地接受了自己将不久于人世。

「林婉。」阿姐突然唤我,「你要记着自己是为什么而入宫的。」

久居上位者的气势在这一刻爆发,我竟有些不敢直视阿姐。

我知道,她在敲打我。

我双膝跪地,行了个大礼。

「臣女谨遵皇后娘娘教诲。」复又低声,「林家定当举全族之力助二皇子,娘娘与林家,一损俱损,一荣俱荣。」

「好,好,好!」阿姐一连说了三个好,又俯身将我扶起,「有了妹妹这份保证,姐姐心里就踏实多了。」

2

但阿姐的身子终究没能支撑太久。

封后大典的第三月,皇后薨了。

进宫为其侍疾的我正式在宫中留下,并无册封礼,但享妃级待遇。

「天冷了,娘娘早些进屋吧。」

青漪为我披了件外裳,望着我的眼神似有忧虑。

我拍了拍她的手:「万事自有其路,不必过分烦扰。」

可深夜我躺在精致的床帐中,听着更漏声声,毫无睡意。

我本该去京城某个高门大户做主母的。

娘亲从小教我的便是如何执掌中馈,如何做一名合格的当家主母,如何拿捏妾室如何御下。

连陪嫁丫鬟小厮娘亲都帮我准备好了。

结果转眼我便进了宫。

可谓世事无常。

林婉,我对自己说,这是一朝踏错便万劫不复的深宫。

你要走得稳些,再稳些。

第二日,听闻二皇子萧晏前来请安。

萧晏便是阿姐唯一留下的孩子。

听说当年生产甚是凶险,阿姐几乎去了半条命。

如今阿姐已是皇后之尊,更前一任的皇后苏瑶光膝下并无子嗣。

因此二皇子萧晏算得上宫中唯一名正言顺的「嫡子」。

阿姐倒是为他博了一条光明大道,但这路,可并不好走啊。

「儿臣给母妃请安。」

我看着身前将将满十岁的小少年,有些恍惚。

是了,阿姐曾言,去后便将二皇子托付于我养育,如今我便是他的母妃了。

「儿臣给母妃带了些糕点。」

我示意青漪上前接下。

青漪是母亲为我精心挑选的陪嫁丫鬟,精通药理。

如今进宫我能带的人不多,青漪便是其中之一。

看到青漪从食盒中取出糕点,眼前的少年有显而易见的紧张。

青漪捻了一小块置于鼻尖,片刻后,冲我点了点头。

意思是,有药,但可以吃。

萧晏身后,阿姐曾经的贴身婢女紫菱姑姑见状,上前就要跪下。

我摆摆手,浑不在意地执起一块糕点送入口中。

不大伤身的药罢了,只是令人不能诞下子嗣,正合我意。

其实阿姐也知道,她这般算是半逼着皇帝给自己封了后。

我入宫后即便身份尊贵,也不会得来圣上的半分宠爱。

可她还是准备了药物。

我的好姐姐啊,到底还是防着我呢。

我呷了口茶将糕点送入喉中:「我知道里边有什么。」

这是我的诚意。

萧晏小小的脸上布满了震惊,紫菱更是面带仓皇。

「娘娘恕罪,都是紫菱擅作主张……」

「姑姑不必惊慌。」

我让青漪上前扶人,「当日在阿姐宫中所言,字字句句,皆是出自林婉真心,绝无半句虚言。」

「晏儿会是林家唯一有皇族血脉的子嗣。」我直视紫菱,在「唯一」两字上刻意加重。

「娘娘言重了。」

紫菱低头,默默退回萧晏身后。

「晏儿,上前来,让母妃瞧瞧。」我摸了摸少年的小脑袋,小心翼翼不让护甲戳了少年娇嫩的皮肤,「晏儿要快些长大,知道吗?」

早些晓事,才有自保的能力。

有些东西,不管他想不想争,林家都是要替他争的。

3

萧晏比我想象的还要聪慧些。

之前是阿姐疼他,不愿让他过度劳累。

现在的情况显然不允许他再闲散度日。

也许是娘亲的离去让小少年察觉到了什么,繁重的课业从没让他喊过一次累。

除了上书房的课业,我私下里还为他加了不少课。

大多是治国安邦、御下平衡之道。

总之未来天子需要懂什么,萧晏便学什么。

这事儿自然不能大张旗鼓。

但林家身为百年世家,底蕴深厚,往宫中送几位老师还是能打点妥当的。

「晏儿觉得辛苦吗?」一日课业结束,我抚着少年毛茸茸的小脑袋问他。

「晏儿不苦。」少年摇了摇头,嗓音稚嫩,但已有了初步的皇家风范。

「晏儿知道自己以后是要……」少年声音有些低哑,「晏儿会努力的。」

「也无需给自己太大压力。」我拍了拍他的肩,「晏儿只需记着,整个林家都是你的后盾,都能为你所用,知晓了吗?」

少年点头。

「天色不早了,晏儿也早些歇息吧。」

望着少年离去的背影,我长叹一口气。

宫墙外探出头的枝桠已经枯了一茬又重焕生机。

给我点时间,再给我点时间。

至少要等萧晏再长大些。

在这之前,我要尽全力保他平安无忧。

清和十五年的大燕风调雨顺,宫墙之内却暗流涌动。

出乎意料的,最先有动作的不是大皇子与其生母贤妃一派,反倒是自从入了宫便一直悄无声息的姚美人。

姚美人是知县之女,与京中的名门闺秀相比,本就出身低微。

被送入宫中后更是如隐了身般,若非此次,我都要忘了宫中还有这么一号人。

据说许久不见的姚美人通身气质大变。

更是趁着冰嬉舞了一曲百鸟朝凤,竟真引来了百鸟,在这春寒料峭的时节绕其盘旋,随之起舞。

人便这么入了皇帝的眼。

一连承宠了好几日,近段时日更是隐隐有了「专宠」的架势。

「坊间传闻,这姚氏有贵人之相,乃大吉。」这日娘亲匆匆递了牌子进宫见我,言辞间颇有些忧虑,「阿婉,你……」

娘亲看我的神色有些愧疚。

她知道,我原是不愿进宫的。

我原可以当个富贵人家的主母,在宫外逍遥自在。

我原本可以不用沾染这些的。

可我是林家的人。

林家百年基业,万不可没落于我们这一代。

「娘亲放心,女儿省的。」我握着娘亲已有了一层薄茧的手掌,一如未出阁那般,「女儿定会让林家,重焕昔日荣光。」

我望着娘亲,一字一句。

「哎,好孩子,好孩子。」娘亲回过头,抹了抹眼睛,起身行礼,「臣妇告退。」

送别娘亲,我继续坐在桌前出神。

一盏茶后。

「青漪,替本宫梳妆。」

我望向后宫的西南方,那里有贤妃的宫殿。

新人得宠,最着急的会是谁呢?

反正不会是我。

4

「母妃,」萧晏从屋外进来,「母妃要出门吗?」

「母妃去找贤妃娘娘叙叙旧。晏儿可有事?」

「母妃,」少年的声音放得很低,「我会有新的弟弟妹妹吗?」

原来他也不是毫无所觉。

我蹲下身抚了抚他的脸庞:「那晏儿呢,晏儿想要弟弟妹妹吗?」

快要十二岁的少年思索得很认真,半晌:「晏儿觉得,晏儿的弟弟已经够多了。」

说完快速低头,有些不敢看我。

「是啊,晏儿的弟弟已经够多了。」我低声重复,捏了捏他的脸颊,「但这些都不是该晏儿操心的事。其他的交给母妃,晏儿只需跟着老师们好好学,知道了吗?」

「是。」

少年抬头瞧了我一眼,飞快地凑近我虚虚一抱,又快速跑出了门。

我面上泛起一丝笑意。

看来这两年的疼爱,没有白费。

到贤妃宫里的时候里面甚是热闹。

除了姚美人和近段时间与姚美人交好的,基本都在殿内。

「哟,妹妹可是稀客啊。」

前来迎接的贤妃笑得眉目张扬,丝毫看不出昨日小太监禀报的「在宫中发了好大的脾气,摔碎了五六盏茶」。

「姐姐说笑了。」

我福了福身,随着贤妃落座。

旁听了会儿,发现交谈的中心正是近日风头正盛的姚美人。

我状若无意般跟了句:「又多了一位姐妹为陛下散开枝叶,这是好事儿啊。」

话落,席间妃嫔神色各异。

还是贤妃身后的安贵人出来打圆场:「陛下正值壮年又子嗣颇丰,可不就是好事儿吗。」

众人纷纷附和。

唔,要是语调不那么勉强,听着还能更真些。

话题便这么从姚美人转到了子嗣问题上。

将散时,贤妃特意陪我往外走。

「这深宫大院里啊,还是得有个子嗣傍身,妹妹说是不是?」贤妃的声音温温柔柔。

嗯?今日的她倒是很沉得住气。

「姐姐说的是,晏儿很好。」

贤妃的面色有瞬间古怪:「二皇子当然好了。可到底不是亲生……你敢说你那阿姐没留下什么后手?」

「妹妹不似姐姐这般有福。」我笑了笑,「算算年岁,再有几年大皇子就该出宫了吧。妹妹先提前恭喜姐姐了。」

大皇子出宫建府,算得上是好消息。

但若是同时被赐了封地,那便算是无缘大位了。

你瞧,这事儿还真轮不到我来急。

我假装没有看到贤妃瞬间晦暗的眸色:「姚美人圣眷正浓,想来再过不久,宫里就能添桩喜事儿了。」

「喜事儿喜事儿,得先有喜,才能成事儿。」贤妃声音愤愤。

唔,这才是我印象中的贤妃啊。

易怒易爆,也成不了大事。

「姐姐便送到这里吧,妹妹先行告退。」

青漪扶着我往外走,路过御花园时,正巧碰上了姚美人。

瞧着眼前俯身行礼的女子,我一时间有些没认出来。

太大了,变化真的太大了,与入宫前娘亲给我看的画像竟毫无相似之处。

眼前的女子身段婀娜,眉目含情,一举一动间皆是妩媚,跟画像上面带拘谨的姚美人简直判若两人。

我皱了皱眉,不知为何心下突突直跳。

「青漪,」看着侧身远去的一行人,我低声吩咐,「派人盯着他们。仔细些,盯紧了。」

残阳洒落宫墙,衬得地上人影张牙舞爪。

这宫里,怕是要变天了。

5

姚美人果真有古怪。

前去盯人的小卓子汇报,姚美人每到酉时便回自己的寝屋闭门不出,且挥退所有婢女。

她会对着空无一人的屋子喃喃自语,似是与人对话,称对方为「仙人」。

仙人?

我拂了拂茶盖,轻呷一口。

这世上可没什么仙人,多的是世人装神弄鬼。

但想到她的样貌变化……

我留了个心眼。

几天后便是宫里的中秋晚宴,我特意带上了紫菱姑姑。

紫菱算得上宫中的老人了,陪着阿姐一路风雨飘摇,对萧晏更是忠心耿耿、爱护有加。

她应当是见过刚入宫时期的姚美人的。

席间觥筹交错,百花争妍,自不必提。

陛下一直对姚美人格外关怀,甚至遣了身边的小太监特意为其端了碗酒酿小圆子。

换来美人娇俏一笑。

趁着紫菱为我布菜的间隙,我低声开口:「姑姑瞧着姚美人,可有什么变化?」

紫菱闻声望去,倏而手上一抖,一块糕点落了桌。

「奴婢该死,奴婢该死。」紫菱连声告罪。

「无妨,」我盯着她的表情,「你只需告诉我,这姚美人,可有变化?」

「有,有的。」紫菱低着脑袋,两旁的散发遮住了她的面孔,「姚美人之前,不这么漂亮。」

只是变漂亮了?

我瞧着紫菱微微颤抖的指尖。

明显是有什么事儿瞒着我。

寝殿里。

我回想着着方才席间的场景。

几日不见,姚美人的脸越来越漂亮,也越来越熟悉。

是谁呢?

我瞥了眼一旁的铜镜,顿时愣住。

这眉眼……

心底有个不可思议的猜测浮现。

阿姐和苏瑶光与当时身为太子的陛下皆称得上青梅竹马。

结果后来苏瑶光为太子妃,阿姐为侧妃。

多年来阿姐一直对此耿耿于怀,认为自己棋差一着。

其实不是的。

阿姐见太子的机会颇多,我身为她的嫡亲妹妹,自然也时常能见着太子殿下。

身为旁观者的我看得比局中人清楚很多。

当年的陛下十分喜爱苏瑶光的面容,尤爱其侧颜。

每次陛下注视着苏瑶光,总好像在透过她看着什么人。

至于是谁,这不重要,总之陛下最后应当没有得到那位女子,不然苏瑶光不会稳坐后位这么久。

现在想来,苏瑶光的侧脸最像谁呢?

是我。

但我显然不可能是陛下心中之人。

那么,我最像谁呢?

是了,幼时娘亲常提到的,我没想着爹爹与娘亲多少,倒是与姑姑生的极为相似。

小时候还不明显,越是长大,便愈发相似。

我的姑姑,祖父与祖母的老来女,前朝皇帝的妃嫔,林贵妃,也是如今的林太妃,在先帝殡天后便自请长居南山寺,一心吃斋念佛,为民祈福。

我被心底的猜测吓了一跳,那可是当今陛下名义上的母妃!

怪不得,怪不得陛下无法言说。

怪不得阿姐要备下药物。

她知道了吗?

若是阿姐察觉到了,那旁人呢?

紫菱是不是也知晓了什么?

更往上,太后呢?

当年坤宁宫走水真的只是一场意外吗?

思及此,我不禁打了个冷颤,不敢再细想若真是如此,那姚美人暂时就动不得了。

姚美人还有大用。

也会有人,比我先出手。

永寿宫深夜的灯火明明灭灭,我的脸一半透亮,一半掩于暗中。

6

次日。

我制止了婢女想要为我梳妆的动作,亲自执起石黛描眉。

「青漪,去请紫菱姑姑来。」

紫菱来得很快。

「奴婢给娘娘请安,娘娘万福。」

我使了个眼色,示意青漪挥退旁人。

「姑姑觉着,本宫今日妆容如何?」

我看着铜镜里自己一笔一划精心描绘的容颜。

我的好紫菱,可别叫我失望啊。

我转头,看到紫菱霎时苍白的脸色。

「娘娘,娘娘的妆容,自是极好的。」

「是么。」我走近低头看她,「那姑姑觉得,陛下会喜欢吗?」

紫菱支撑不住,瘫坐在了地上。

她在发抖。

我俯身凑近她耳边:「姑姑是个识时务的人,想必知道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嗯?」

「我不想追究姑姑的来历,我只想要姑姑的忠心。」用护甲挑起她的脸,我盯着紫菱的双眼,「我的永寿宫,可容不得旁人进进出出。姑姑明白吗?」

远水解不了近渴,自从坤宁宫一场大火,太后就带着各位太妃们居于西山行宫别苑,许久不回京了,哪怕想递消息,也是鞭长莫及。

陛下一直隐忍不发,但母子之间到底生了嫌隙,现在宫中太后的眼线还能留下多少,众人心知肚明。

这话我没说,但紫菱应当是懂了。

她双膝跪地,俯身叩首。

「娘娘放心,从今往后,奴婢只会是永寿宫的紫菱。」

嗯,跟聪明人说话就是不费劲。

我摆摆手,示意她可以回去了。

「娘娘。」青漪走上前,为我捏了捏肩,「奴婢还是觉着……」

「那就差人盯着些。」我揉了揉酸胀的太阳穴,「对了,这件事,不要让晏儿知道。」

「母妃想瞒着儿臣何事?」

话音未落,就见萧晏挑起门帘进屋。

我变了变神色,面上挤出一丝微笑:「晏儿今日怎的有空来看望母妃?」

少年膳食均衡,又每日勤加锻炼,个头蹿得颇快,如今已快到我的肩膀。

「母妃,」萧晏看着我皱了皱眉,「我已经不是小孩子了。」

「有些事,其实我是知道的。」

少年的声音很低。

「好好,晏儿长大了,母妃高兴。」我拉过少年的手,欣慰地拍了拍,「晏儿来得正好,陪母妃用膳?」

萧晏的手指在我手心缩了缩。

「紫菱姑姑……她对母妃不好,对不对?」

我惊讶地看向他:「晏儿听到了?」

「没有。」萧晏摇了摇头,「我感觉得出来。」

「紫菱姑姑对母妃,不似对母后那般。」

听到萧晏提起去了多年的阿姐,心下复杂。

「但紫菱姑姑对晏儿,是一片忠心,这点母妃很高兴。」我走在前头,「晏儿说的没错,晏儿不是小孩儿了,有些事该告诉你了。」

我顿了顿,再出声时刻意压低了几分嗓音。

「如今陛下正值壮年,立储之事不可操之过急。」

昨日母亲从宫外递来消息,前些日子林家旁支在朝堂之上提起立储,被陛下挡了回去。

大皇子一派认为这是皇帝在给他们机会,这些时日一直蠢蠢欲动。

「那晏儿知道陛下为何不着急立储吗?」

「儿臣不知。」

立在木廊中,我伸手指了指院中的一盆万寿菊。

「晏儿觉得那花如何?」

萧晏循声看去:「花团锦簇,生机勃勃。」

「晏儿看得出哪枝开得最好么?」

萧晏看了半晌,摇摇头。

「那晏儿觉着这盆花如何?」

我换了个方向,指着前些天刚被我修剪过的月季。

「一枝独秀。」

「不错。」我赞许地点点头,「所以晏儿知道该怎么做了吗?」

萧晏闻言,眸中若有所思。

「儿臣,谨遵母妃教诲。」

7

随着皇子们日渐长大,争斗逐渐从后宫蔓延到了前朝。

皇子进入朝堂,就要开始比拼政绩了。

母族强大的优势,就体现在这个时候。

我替萧晏整了整披风,细细叮嘱。

「晏儿此次南下务必小心,万事安全第一,知道吗?」见眼前的少年点头,我又补充道,「但也不要怕苦怕累。古往今来,从没有哪个上位者是躺在折子上治国的。」

「多听、多看、多想。民心,才是国之根本。记住了吗?」

萧晏冲我拱手:「儿臣明白。」

我拍了拍他的肩:「去吧,万事小心。」

清和十八年,大燕南部几个州闹饥荒,民不聊生。

皇帝派萧晏前去赈灾,并下旨沿路各州开仓放粮,以济灾民。

南方一州知府早年曾受父亲恩惠。

萧晏此次前去把事办成,让其在折子上特地美言几句,不成问题。

随着萧晏的离京,前朝的争斗似乎有所停滞。

但后宫可没有。

贤妃不知什么时候与姚美人打好了关系,两人一同「姐姐妹妹」唤得亲热。

据说贤妃还特意为姚美人求了个方子,温养身体。

「确实是补药。」

青漪翻看着前去盯人的小太监从姚美人处送来的药渣,神色中满是不解。

难道贤妃改性子了?

「用量呢?」我随口一问。

「用量也……等等,这用量确实是有些多了。」

「多多少?」

看着青漪抬眸不语,我心下了然。

「蠢货!」我轻嗤出声。

这么明显的法子也就贤妃能想出来了。

大皇子早晚被她拖累。

不过这于我们而言,未必是件坏事。

「姚美人呢?她有什么反应?」

「她……」前来复命的小太监有些吞吞吐吐。

「说!」

见我有些不耐烦,青漪上前一瞪,又指使着左右关好门窗。

小太监左瞧瞧右望望,压低了声音:「姚美人,她好像疯啦。」

疯了?

眉头不自觉皱起,怎么回事儿?

小太监说,姚美人近日来在屋内喃喃自语的时间越来越多了。

大多都是什么「我不要这些了」「你把孩子还给我」之类的。

我听得眉心一跳:「姚美人有了?」

小太监顿时面如菜色,苦着一张脸:「没有呢。所以奴才才说,这姚美人怕是疯了。」

我挥手秉退了众人,只留青漪在一旁服侍。

这会是姚美人口中的「仙人」搞的鬼吗?

「仙人」给了她容貌,让她得了圣宠,如今要用她肚里的孩子作为交换?

不,不对。

应该说,是早就定下,会用姚美人今后肚里的孩子作为交换。

我眉头紧锁,这天底下果然没有白得的好处。

「娘娘……」

青漪瞧着我怔怔出神,满是担心。

「青漪啊,你说,这世上真有神仙吗?」

「青漪不知。但青漪知道,当年若不是娘娘把青漪从雪地里捡回府中,青漪怕是早就不在人世了。」

「娘娘,对青漪来说,娘娘就是青漪的神仙。」

「上刀山下火海,青漪都陪着娘娘。」

我望着窗外日渐凋零的桂花,沉默不语。

8

还没等我想出个眉目,就有消息传来:姚美人有孕。

心脏重重一跳,不好的预感油然而生。

姚美人有喜,最高兴的莫过于陛下。

圣上大手一挥,一道圣旨传遍后宫:姚美人孕皇嗣有功,晋升为嫔。

竟是一连升了好几级。

圣宠圣宠,的确不是说说而已。

但姚美人,哦不,现在该叫姚嫔了。

可姚嫔似乎不大高兴,整日愁眉苦脸的。

为了表示自己对姚嫔这一胎的重视,陛下的赏赐如流水般进了姚嫔新办的长春宫。

气得贤妃当场掰断了护甲。

我抽了抽嘴角,贤妃大概是整个后宫为数不多一心爱慕着陛下的妃嫔了。

如今的安贵人便是当年她的贴身婢女。

本意是想在怀着大皇子期间让安贵人帮自己固宠,结果最后也没能留住皇帝的心。

我又想到姚嫔那张与我越来越相似的脸,不禁一阵牙疼。

手指抚上面庞,我在心里低叹,希望不要有用上这张脸的机会啊。

但事实往往就是怕什么来什么。

萧晏回来了,带着满身伤痕。

「怎么回事儿?」我急忙将人扶进偏殿,又秉退众人。

「路上……遇到了一群流寇。」萧晏的声音有些含糊。

「那人呢,抓到没?」

少年摇了摇头:「没有活口。」

我皱着眉看他,什么意思?

萧晏压低声音,目光晦涩,从袖中取出一块布料:「侍卫没能留下活口,都自尽了。」

宁愿自尽也不愿被抓的「流寇」?

恐怕有待商榷。

我细细摩挲着布料,感受着其中的暗纹。

这……更像一群训练有素的死士。

就是不知到底是哪方派来的了。

我朝着乾清宫的方向,希望不是他。

「母妃?您是怀疑……」

萧晏对旁人的情绪一向敏感。

我摇摇头,示意他不要声张,随后唤道:「青漪、紫菱,为本宫梳妆。」

萧晏看懂了我想干什么,想要出口阻止。

「母妃。」他扯着我的衣袖,眼中满是担忧与不赞同。

我拍拍他的手。

「晏儿放心,母妃不会有事。」顿了顿,继续道,「我只是一个久居深宫,心疼孩子的弱女子罢了,能知晓什么呢?若是不去,才是不正常的。」

我描了眉,挽了发,换上精心准备的裙装与首饰,对着铜镜抬眸一笑。

「像……真像啊。」

紫菱呆呆地看着我,不自觉低喃出声。

我满意地抚了抚发丝,还好,本宫一向喜欢未雨绸缪。

不枉我邀娘亲进宫细说姑姑未出阁时的各种习惯与喜好。

来吧,也该去见见我们的好陛下了。

好让他想起,进宫这么多年,还欠我一场册封礼。

9

这是我第一次主动参见陛下。

唔,当然陛下也从未主动诏过我。

我在皇帝的后宫中更像是一樽精美的瓷器。

虽出自名门,却束之高阁。

摩挲着食盒精致的刻纹,我心下思忖着待会子该如何哭诉。

在皇帝面前卖惨也是一门艺术。

不能太轻,让他觉得你小题大做,又不能哭诉太过,徒惹其厌烦。

平心而论,这几年我在宫中过得还不错。

但这皆因我背靠林家。

若是没了家世,一个没名没份的「妃」,在这深宫大院又会过得如何?

一位久居深宫又不得圣宠,如今孩子受伤又只能求助帝王的妃嫔,该是无助,还是心酸?

握着食盒的双手紧了紧,希望这步棋自己没走错。

我赌对了。

见到我的第一眼,陛下眸中就闪过了一丝惊艳。

「爱妃快快请起。」

「谢景渊哥哥。」我像小时候那般唤他。

「咳。」陛下面露一丝尴尬,「几年不见,婉儿出落得愈发漂亮了。」

对,就是这样。

要痴迷于我与他心中之人相似的长相,又要清楚地知道我是他从小看着长大的妹妹。

我要他沉迷我的脸,但不能宠爱我。

「景渊哥哥,我带了最爱吃的栗子糕,景渊哥哥要尝尝吗?」

其实我最爱吃山楂糕,但我的姑姑,林太妃,是最喜欢栗子糕的。

果然,陛下的眼神又开始恍惚。

我又主动上前为陛下磨墨,也是按着姑姑的习惯,先抚了抚头上的发簪,再轻轻挽起宽大的袖摆。

总之我尽力模仿着记忆中姑姑的一举一动,直到陛下看我的眼神变得深邃而悠远。

就是现在!

我暗中狠狠掐了一把自己的胳膊,泪水瞬间涌出眼眶。

他霎时慌了神:「爱妃怎么了?」

我哭得梨花带雨,好不可怜。

我低声哭诉着养育一个皇子有多么不易,没有正式册封的我在后宫如何身份尴尬,哭诉着看到自己的孩子受伤我有多么心疼……

总之,看起来我似乎哭得陛下心都碎了。

他看着我,准确地说是看着我这张与姑姑过分相似的脸,答应了我的要求,保证一定彻查萧晏受伤一事。

我低头谢恩,在陛下看不到的地方勾了勾嘴角。

我不在乎查出之人是否是真正的幕后主使,但我要他一个态度。

有了这个态度,暗中之人自然会露出马脚。

从养心殿出来的时候,我在路上碰到了姚嫔。

瞧着她日渐圆润的肚子,我摆手免了她的礼。

几日不见,感觉姚嫔又换了个人似的。

她甚至不再愁眉苦脸,而是双眼泛着光。

看来这些天她过得不错。

也是,嫔的待遇比之美人,确实好上不少。

两拨人马错身的瞬间,我下意识回头,刚巧撞上了姚嫔看向我的眼神。

那眼神……让我想到了阿姐。

里面满是对权势的渴望。

我转身看向姚嫔双手护着肚子的背影,心下微寒。

那孩子……怕是来不了这世上走一遭。

10

好事儿从不成双,坏事儿却是怕什么来什么。

帝王的话不能尽信,我暗地里也托了林家帮忙查找「流寇」。

却无一丝消息。

那群黑衣人仿佛是凭空出现在萧晏返程的必经之路上,任务失败后又集体自尽。

把事做到林家都无从查起的份儿上,当今又能有几人?

端起早已放凉的茶盏一饮而尽,看来还是得去会会我们的好陛下。

我又一次去往养心殿为皇帝送栗子糕。

在磨墨时委婉地提起关于萧晏受伤一事。

陛下捻起糕点的动作一顿。

「爱妃啊,朕知你爱子心切,晏儿受伤朕心里也不好受。」复又低声轻叹,「朕已命人好生探查过了,那就是一群居无定所的流寇。知晓自己惹了不该惹的人,慌乱中才选择了自尽。」

是……吗?

最不想听到的回答还是来了。

一股寒意自脊柱涌上心头,是真的查不到,还是不想查?

宽大的袖摆跌进砚台染上了墨痕,我却恍然不觉。

「妾身,谢过陛下。」

我垂眸俯身,竭力控制住微颤的指尖,低声告退。

然后在回宫途中再次遇上了姚嫔。

我心里正乱,本想打发几句了事,可姚嫔似是有备而来。

「姐姐为何愁眉不展?是碰上了什么烦心事吗?」

姚嫔抚着肚子,指上的蔻丹红得耀眼。

「不如跟妹妹去花园坐坐,吹吹风,也好消消闷。」

我闻言皱眉,不动声色地抬手示意青漪上前搀扶。

姚嫔正笑吟吟地望着我,嘴角上扬,显然心情极好。

事出反常必有妖,我捏了捏青漪的手,让她随机应变。

可姚嫔还真就只是在亭中邀我喝茶赏花,顺便喂喂池中的锦鲤。

茶过三盏,她始终没有开口。

我不耐烦了,起身就要离开。

「姐姐留步。」身后传来姚嫔不急不缓的声音。

我回身,瞧着她挺着肚子缓步向我踱来:「姐姐一向聪明。」

姚嫔伸手握上我的手腕,力度出人意料地大。

「我总觉着自己与姐姐有缘,就连样貌都是如此相像。可惜……」

可惜什么?

她低下头,之后的声音也几不可闻。

「你到底想说什——」

我正要出声,却见姚嫔猛然抬头,脸上是充满恶意的笑容,身体兀然向后倒去,伴随着一字一顿的口型「太、迟、啦」。

我瞪大了双眼,她身后可是石阶!

不管发生什么,这个孩子决不能与我,与林家以及二皇子沾上半点关系。

脑中还来不及反应,我下意识猛得拉住仰倒的姚嫔,大声疾呼:「来人!快扶着姚嫔!」

接着也不管她到底有没有站稳,我就顺着力道往后倒。

在施加巧劲翻过亭子围栏的那刻,我对着上前就要拉我的青漪使了个眼色。

青漪双手一顿,假装拉了个空。

在我落水的时候才好似反应过来,对着周围大声呼喊:「不好啦不好啦,娘娘落水啦!」

「来人呐!快来人呐!娘娘落水啦!」

什么情况下才能让有备而来的陷害毫无用武之地呢?

当然是要比对方更豁得出去,也要遭遇更大的「危机」。

晌午的日头亮得晃眼。

我望向亭中已被众人手忙脚乱扶稳的姚嫔,几不可见地勾了勾唇。

11

我当然是会水的,但众目睽睽之下,我只能“慌乱”地在水中扑腾。

然后不出意外的,在太医赶来诊脉后得出“因落水而受了寒,需在宫中静养几日”的结论。

姚嫔反倒无甚大碍,只是受了惊,给开了几剂安胎药方。

在我被救上岸后,姚嫔又恢复了往日的低眉顺眼,坐在众人之后安静地像个假人。

她低着头,只有紧攥的帕子泄露了她此刻并不宁静的心绪。

我佯装呛水不断咳嗽,被一群侍卫婢女诚惶诚恐地送回了永寿宫。

萧晏听闻消息便立刻赶来看我。

“母妃!”少年一阵风似的冲进殿中,两颊还带着因为疾行而蒸腾的红晕,“母妃这次未免也太,太……”

萧晏少见地红了眼,他在气我不够爱惜自己的身体。

“晏儿放心,母妃有分寸。”我伸手拍了拍床沿,示意少年坐下,“况且也不是全然无用。”

我摩挲着那日萧晏递给我的布料,眸色渐深。

怎么就忘了呢,这宫里还有这么一号尚未摸清底细的人。

“晏儿再仔细瞧瞧这布料。”

少年一脸疑惑地接过,看了半晌:“这上面……好像有标记。”

“是不是很像一些脂粉铺子专用的标志?”

萧晏暗地里经营了不少产业,都是需要他去定期视察的。

“确实很像儿臣店中印刻在匣子上的标记,但这字符……儿臣从未见过。”

是啊,我也没见过。

我敢说,是整个京城都无人见过。

那这布料的来源,也就大抵可以确定了。

如果是“仙人”出手,凭空捏造几个人,似乎也不足为奇?

“那晏儿会让身边的暗卫穿戴这类衣物吗?”

“当然不会。”少年闻言瞪大了双眼。

暗卫时不时就要去完成一些见不得人的任务,怎会将能表明身份的布料穿在身上。

“母妃,”萧晏的双眼亮了亮,“那是不是就说明不是……”

我摇摇头:“应当不是他。”

“不过萧晏,”我压低了声音,语调肃穆,“他可以是你父皇,但绝对不会是父亲,懂了吗?”

少年的眸子显而易见地暗淡了一瞬,很快又被他眨眼掩盖。

“儿臣记住了。”

萧晏离开后,与皇帝的慰问圣旨一块儿来的是贤妃。

只是贤妃的演技着实不大好。

充满悲切的语调都没能盖过她眼里的幸灾乐祸。

“妹妹怎的这么不小心,太医瞧过了没,可有伤着身子?”

我扯了扯嘴角,与她演戏:“劳烦姐姐过来探望了。太医说了,无甚大碍。”

“无碍就好,无碍就好。对了,听说前些日子二皇子遭了大罪,如今可好些了?”

“……”

懂了,贤妃今日是专门看笑话来了。

不过无妨,要的就是她来看笑话。

我配合地露出忧伤的神色,深深叹了一口气:“不瞒姐姐说,这些个流寇真真不是善茬。”

“况且,”我刻意压低了声音,“到底是不是流寇,还两说。”

贤妃被我唬了一跳:“妹妹这话可不能乱讲!”

“我也是相信姐姐,才与你说说。你瞧如今我卧床静养,阖宫也就姐姐来看我了。”适时给她戴了顶高帽,我继续“推心置腹”,“晏儿如今刚入朝堂便被这般针对,姐姐更要为大皇子的安危多多考虑啊。”

看着贤妃逐渐晦暗的眸色,我又开口:“姐姐若是不放心,就再多配几个侍卫,总稳当些。”

其实萧晏南下时所带的侍卫只多不少,却照样不曾拦住那群“黑衣流寇”。

若是侍卫拦不住,那……更多的士兵呢?

本朝豢养私兵当然是犯法的。

但贤妃一向将大皇子视如自己的命根,她应该愿意铤而走险的吧?

毕竟再过不久大皇子就该出宫了,有些东西早晚都要准备,我只不过为他们提供了一个提前开始的借口。

望着贤妃匆匆离去的背影,我轻呷了一口热茶。

嗯,窗外开始起风了呢。

12

卧床静养的第三天,长春宫的线人传来消息,说是姚嫔已经大好了。

这么着急“恢复”?

我阖眸听着底下小太监的汇报,总觉得姚嫔不会就此善罢甘休。

我猜的果然不错。

林家在太医院安插的眼线递来消息:姚嫔差人去抓药了。

青漪低头研究药方:“无甚特别,是常见的温养药方。”

“只是温养身体的?”

回想起之前姚嫔的种种举动,她应当不想生下那孩子才是,这又是在做什么?

“是温养身体的,但若是跟之前贤妃给的补药同食……”青漪意有所指。

我看向她:“会……”

青漪低声回答:“会。”

这姚嫔,比我想象中的要聪明,也更狠辣。

或许,不是她聪明,而是受她背后的“仙人”指点。

我忍不住轻啧一声。

这下子,贤妃恐怕有大麻烦了。

姚嫔在约莫大半个月后落了胎。

圣上震怒,下令彻查此事。

贤妃意料之中地被牵连了,被罚禁足。

据说大皇子听闻消息赶来时衣衫都未系好,惹得皇上又是一阵厌烦。

“怎么?”我问前来请安的萧晏。

“大哥向来喜欢美人,最近更是痴迷于春香阁的菡萏姑娘。”

春香阁,若没记错的话也是萧晏暗地里经营的其中一份产业。

虽说身为皇子不会缺少银子,但酒楼商铺这类场所可是探听消息、掩人耳目的好地方,也是萧晏幼时所要学习的课业之一。

“所以你给大皇子送了几个美人?”

“不,”面前的少年微微一笑,“儿臣只是让人传出些消息。美人,是大哥自己来讨的。”

“被人陷害”和“自己扶不上墙”,在皇帝眼中是有天壤之别的。

“不错。”我点了点头,“晏儿果真长大了。”

为表安抚,圣上又给姚嫔晋了位份,姚氏封妃了。

一道而来的,还有封我为贵妃的圣旨。

自从阿姐去后,陛下一直未立皇后,如此一来,本是四妃协理后宫的凤印就到了我这贵妃手里。

一时间,我成了整个后宫明晃晃的靶子。

皇帝想干什么?

我只庆幸如今太后远在行宫别苑,不必前去请安。

否则,我确该为自己的小命担忧一下子。

最为忌惮的人物不在后宫之中。

这凤印,他敢给,我就敢接。

我又去养心殿见陛下了。

这段时间,我愈发频繁地探望陛下。

或是抚琴、或是研墨、亦或只是送些吃食,总之我完美演绎着“善解人意的替身”这一角色。

大皇子在朝臣中已有了“沉溺美色”的荒唐名声,三皇子尚且年幼无法上朝。

那我们的好陛下,也该早些“力不从心”“无心政事”才好。

陛下多爱我这张脸啊,想必不会怪罪我的,对吧?

我抚了抚腰间特意佩戴的香囊,小心将吃食放入篮中。

今儿是红豆酒酿小圆子,也是姑姑喜欢的点心之一。

我前脚刚到养心殿,后脚姚妃就跟来了。

我站在阶上遥望着身后若隐若现的婀娜身影,吩咐侍卫:“不许任何人前来打扰。”

“是!”

我勾唇笑笑,身为贵妃,这点特权还是有的。

赢得圣眷怀上皇嗣的机会,给她一次也就够了。

姚妃在养心殿碰了几次钉子后,我惊奇地发现,她的样貌变了。

据紫菱说,是变得更像刚进宫时期的姚氏了。

我呷了口茶,不甚在意地挑挑眉。

看来她背后的“仙人”,也并非全知全能呀。

有了凤印后,我往各宫安插眼线就更方便了些。

于是我爽快地拨了几个婢女进姚妃的长春宫。

昨儿就有婢女来报,姚妃在寝殿发了好大一通脾气。

摔了不少茶盏,又开始用护甲挠自己的脸,嘴里喃喃自语,状若癫狂。

我实在有些想不通,为何那背后之人偏偏就选了姚氏呢?

京中贵女那么多,哪一个不比沉不住气的姚氏上得了台面?

但也幸亏他选了姚氏,否则我还得下一番苦功。

13

姚妃的脸变了样后,我就成了宫中唯一跟姑姑样貌相似的人。

皇帝更爱诏我过去坐坐了。

虽然我跟陛下之间依旧清清白白,但在后宫众人眼里可不是这么回事儿。

她们看到的,或者我让她们看到的,是我林婉颇得圣宠,连姚妃都要避让三分。

果然有人急了。

贤妃被解了禁足的第一时间就叫了大皇子进宫密谈。

谈了什么尚未可知,但大皇子近段时间都不流连于春香阁了。

前朝紧张的气氛也感染了后宫。

除了无所出的妃嫔,各位有了子嗣而皇嗣又尚且年幼的主子也都开始闭门不出,只在自己宫中安心逗弄孩子。

倒是淑妃,时常牵着还在玩木雕小马的三皇子前来请安。

与其说是向我示好,倒不如说是向我背后的林家示好。

这可稀奇,淑妃的母族跟大皇子的母族,某种程度也算得上姻亲呢。

大皇子到底做了什么天怒人怨的事儿,连亲家都不看好他?

又想到贤妃那个性子,唔,似乎也不足为怪。

我等啊等,等着大皇子一派的行动。

可是等了很久都不见什么动静。

唉,还是有慢了些啊。

抚了抚鬓角,我觉得是时候下点儿猛料了。

选了个风和日丽的午后,我带着前来请安的萧晏去逛御花园。

在亭台歇脚的间隙,我示意萧晏凑上前来。

然后在他耳边“大声密谋”道:“陛下拟了旨意,大皇子……”

大皇子已到了出宫建府的年纪,陛下拟旨是必然的。

但什么样的旨意才值得我特意提起呢?

除非……是赐了封地。

听到下人来报方才有个小太监着急忙慌地奔向贤妃的宫殿,我与萧晏相视一笑。

皇帝确实拟了圣旨,但圣旨的内容是不是他们想的那样,又有谁说得准呢。

私自揣测圣意,那可是大罪。

几个月后。

大皇子反了,这在我预料之中。

选在了出宫之日的前夕,也差不多在我预料之内。

倒是他带的兵……有些出乎意料。

看来这些年,大皇子除了流连春香阁,也不是毫无长进嘛。

我和萧晏等了这么多年,等的就是这一刻。

一个能光明正大喊出“保卫圣上!”,然后将自己的人带入皇宫的时刻。

大皇子带兵闯进宫中的时候,我正在乾清宫为陛下抚琴。

抚的正是姑姑最擅长的《秋月》。

陛下近日愈发依赖我的琴音了,渐渐到了每晚都需要听着我的琴声入睡的地步。

其实我的香囊和吃食不应该有这么大效果的。

青漪一向谨慎,药材的用量更是慎之又慎,保准怎么查都只是普通安神养身的药材,让人抓不着错处。

可皇帝偏偏就是倦得厉害。

思绪飘飞着,我手下动作不停。

殿内琴声袅袅,陛下倚在榻上闭目养神。

直到被屋外刀枪相撞的声音惊醒。

虽然早有准备,但我也不能表现得太过镇定。

于是我提起裙摆,惊慌失措地奔向皇帝,蜷在他身旁瑟瑟发抖。

直到萧晏带着侍卫将“叛军”制服,前来禀报。

“儿臣救驾来迟,还望父皇恕罪。”

穿上铁甲的萧晏一身肃杀,也是此刻我才意识到,初见时的小少年是真的长大了。

“好,好!晏儿救驾有功,朕有赏!”陛下欣慰地瞧着萧晏,“来人呐,传朕旨意。”

语毕,殿内落针可闻,无人应答。

14

皇帝的呼吸开始急促起来:“晏儿,你,你……”

我伸手扶着皇上在榻上坐稳,开口的语调轻轻柔柔。

“陛下今晚受了惊,旧疾复发,暂居乾清宫修养。并下诏从明日起,令二皇子代理朝政。”

萧晏挥了挥手,示意殿内无关人员撤退:“听到没,父皇需要静养。”

皇帝瞪圆了双眼:“朕有旧疾?朕怎不知朕有……”

我为他披了件外裳,开口打断他:“不,您有。”

陛下定定地看着我,半晌:“你知道吗,你真的很像她。”

“但臣妾终究不是她。”

我为陛下斟了杯茶,嘴角扬起刻意练习过的弧度。

眼看着大局已定,皇帝接受现实的速度比我们想象得都快。

“晏儿,你可曾怨我?”

萧晏闻言眉头微动,片刻后抱拳行了一礼,“不曾。”

“不曾啊,不曾就好。”

陛下直挺的脊背逐渐放松下来,重新倚靠在榻上,真正像是一个旧疾复发需要静养的“病人”。

“爱妃呐,你说,朕这病可还能好起来?”

我坐在桌前,拂了拂茶盖。

“一月后,陛下深感力不从心。留下即位诏书,便带人前往西山行宫,颐养天年。”

不到万不得已,我跟萧晏都不想将事做绝,能名正言顺登上大位是最好的。

“朕还有别的选择吗?”

“有。”我吐出一口气,将茶盏置于桌上,起身盈盈一拜。

而后一字一句:“或三月后,陛下殡天!”

殿内寂静良久。

“爱妃呐,再为朕抚一曲吧。”最后还是皇帝先开了口,“就抚一曲《凤求凰》吧。”

“如您所愿。”

清和二十年冬,帝因病退位,留下诏书。

次月,新帝萧晏即位,尊养母林贵妃为太后。

新帝在位期间勤政爱民,大燕国泰民安,百姓安居乐业。

后世史书有载,“实乃盛世”。

在这盛世之中,我于慈宁宫安享太后之尊,看着萧晏将大燕治理得愈发昌盛繁荣,心中满是欣慰。

偶尔,萧晏也会如往常一般来与我闲聊,向我讲述朝堂上的趣事,或是民间的奇闻轶事。

“母后,您可知,如今京城里新开了一家茶馆,那的说书先生讲起故事来绘声绘色,其中有一则便是关于我们的呢。”萧晏笑着说道,眼中满是少年意气褪去后的沉稳与睿智。

“哦?都说了些什么?”我轻笑着问,心中却对民间的说法有了几分好奇。

“说书先生将母后您描述成了一位心怀天下、智谋超群的奇女子,儿臣在其中倒像是个被母后庇佑的孩童。”萧晏无奈地摇摇头,但嘴角却挂着笑意。

“哈哈,民间传闻,不可全信,不过听起来倒也有趣。”我笑着回应。

Back to To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