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存空山下存文字,悟零湖畔悟人生
和悟零居士早就相识似的,火车还在跑他就认出了我,向站台上立着的我笑脸招手。我呢,从半扇车窗里也认出了他!我拔腿跟着火车就跑。跑到他的车厢跟前时,他已经下车了,却立在车门附近等我,没动。原以为他会象恋人相见那样,奔跑着迎上来呢。这让我有些意外。蓝黑西装,锃亮皮鞋,红色领带,厚密的黑白相间的头发梳得一丝不苟。肩脖上挂一条长长的浅色围巾,平整地垂在两边。身材魁梧,腰板挺直,神采奕奕。脚旁放一只崭新皮箱。整个儿地显得光鲜、气派,象是哪一个国家来访的元首,只差随扈和红地毯了。
我们热烈地握手,问好。“一路辛苦了!”我说。“见到你真高兴!”他说。没有拥抱,但双方火热的眼睛碰撞出了如同拥抱的火花。
“我从车窗里就认出了你!”他说,“但又有些不敢相信:比视频见到的还年轻啊?别认错人了吧!直到你奔过来,我才确认这就是四十二年前被奶奶的大剪子撵着跑的那个小姑娘!”
我大笑。初见的拘谨一扫而光。“我们可算是久别重逢啊!”我说。
他弯腰去抽出拉杆,要拖皮箱。我抢过把手,说:“让我来,你人太高了,我拖比较省力!”
于是举步朝外走。这时才想到他的跛脚,忽然明白下车时立着等我而不奔过来的原因:是为了摆一个造型,给我完美的第一印象啊!想想,要是一瘸一拐慌慌忙忙的过来,这第一印象是多么缺乏风度嘛!这个人心思细密而又富于艺术气质!他知道第一印象非常重要!
我拖着皮箱,与他肩并肩往外走。留意看他的步伐。是有些步履不便,但瘸得并不厉害。宽阔的肩膀,挺直的腰板,配上这有点瘸的步履,倒显出一种倔强,一种带沧桑感的雄性美。我忽然想起电视上看到的后腿带伤的一只狮子,不知怎么的这时居然将它与走在我身边的这个男人联系起来,两者的图像叠加在一起了。
已经在仙居宾馆预订了房间。关门以后,我有一种要扑到他身上的欲望,好象他是一块磁铁。我感觉到他也有这种欲望,这种动向。但凝固了两秒钟,就在要转过身来的那一刻,却抑止了。他径直走向窗前向外眺望。“啊,风景真美!”他转过头对我说。
风景是很美。这是不久前落成的双阳市最好的宾馆了。大窗口对着的是翠绿的群山和苍莽的大江。然而这时风景美不美倒不是十分重要的事。
“我早就想游历天府之国的名山大川,今日到此,果然名不虚传!”他说。从神情和语气里边,却看出这并不是他此时最想说的话。他的内心并不如外表平静。
我差点说,你仅是为了名山大川来的吗?然而从嘴巴流出的话却是这样:“天府之国不但山美川美,美食也很有名。这样吧,你先洗个澡,休息一下,两个钟头以后我来带你出去走走,晚上到彩云轩吃饭。那里边都是地道的川菜。”
我回到家,刚刚喝了一盏茶,电话就来了。“我睡不着!”他说,“两个钟头,多么长啊!我等不住了,你立即来吧!”
我又回到宾语。却没有上楼,而是在底楼大堂给他打电话,叫他下来。上去,说不定立即就会合二而一,那太快了点。我欣赏自然界那种优雅的鸟类,有一个缓慢的过程和郑重其事的仪式。我不喜欢那种叫都不叫一声直截了当就跳上去的动物。猪八戒吃人参果,一口咽下,什么滋味都不知道。如今是快节奏的时代,快餐流行。人们,尤其年轻人,连爱情也流行快餐式。我想那不适合我和悟零居士。然而不合二为一,气氛似乎又有些象在走平衡木,所以我决定不上楼。
他下来了。我们出了宾语,沿街漫步。悟零居士饶有兴趣地看市容,显得很愉快。走到将近“下只角”,那是城乡杂处的地方,忽然一只妖怪横空里跳出来,弯腰驼背当路立住,两手插在夹克衫的口袋里,眼睛喷火,对着我“呸!”了一声,重重往地上吐一口痰。
我本能地躲到居士的背后,对他说:“那就是申杉岚!我怕!”视频聊天的时候我已经与居士谈了过去的种种经历。悟零居士伸出一只手捏住我搭在他胁下的手掌,轻轻地拍着说:“不要怕。他要是敢过来,我半拳就可以将他打倒!”
我挽着居士的臂膊,要继续朝前走。居士说:“我们过马路吧,避开他。当然我们不怕,但要是从旁经过的时候冷不防让他吐一口痰在身上,那也是很不搁算的事。”
我们过马路,拐弯朝另一个方向走。忽然到了当年劳员外鼠窜之地,我指着说:“那个墙角就是那一年劳局长躲避假申杉岚的地方。我和他就是走到这里的时候,忽然发现他不见了!”居士大笑。
走着走着,居然到了傻亭,当年柯娜坐看申杉岚被几条汉子抽筋剥皮的地方!悟零抬头看了亭子名,笑说:“傻亭!怎么起这样别致的名字啊?——我想起来了,你的故事里边仿佛提到这座亭子!”我说:“是的,你脑子耳朵都好,许多细节听一遍全都记住了!”
“我们坐坐吧!”悟零说,举步欲进亭子。我忽然心生忌讳,说:“找个别的地方坐吧。坐这儿别连我们也变傻了!”
悟零大笑,仍然上阶,掏出一块纸巾揩了揩亭椅,两人落座。“怎么一坐就会变傻呢?要真那样,这座亭子可以申请世界遗产名录了!”又说:“其实人不可能一直聪明的,有时候不可避免地会进入傻地方。”
往事一幕幕掠过,我心生感慨,说:“世界就象一个大舞台,无数的人生戏剧在各个角落同时演出。这座亭子就见证过其中精彩的一幕。我也是一个角色!”
“主要角色!”悟零说,“你的故事很不普通,经历了那么多的事!有的人活过一年不过是重复了365次同样的生活,象跑龙套,他们过得轻松,然而平淡;有的人则唱做念打什么都得上,汗流浃背。你是属于后者。但无论跑龙套还是唱做念打,都是上帝分配的角色,谁也不必抱怨。”
“真有上帝吗?你信佛还是信上帝?”
“佛和上帝都是神。我不是个无神论者。只是,我心目中的神与信众所勾画的神不一样。凡俗中,人们喜欢将人神化,又喜欢将神人化。其实都离真相很远。”
我觉得他说的都是深奥的问题,不一定理解得了。不想与他探讨下去。不料他又问道:“你呢?你信神吗?”
“我受党那么多年的教育,当然不相信有神。但遇到解释不了的现象时,又不免想到神仙上去。”
“一个不彻底的无神论者!”悟零大笑。
我没有笑,也没说什么。忽然想起路口遇怪那一幕,便说:“想不到让你碰见申杉岚了!怎么样?你看清楚了吗——那个坏坯!”
“看清楚了——比你看得还要清楚!”
“比我看得还清楚,——什么意思?”
“我能够看见别人看不见的东西。”悟零语调平静地说,“每一个生物体在轮廓周围和上方都会形成一个气场,一个光晕。就人来说,每一个人的气惩光晕是不一样的,就象不同的物体会烧出不同的光谱那样。光晕能反映人的本质特征,人格构成,和健康状态。”
“是吗?!”我大感惊奇,“真有这么回事?听都没听说过!”
“申杉岚的光晕带有重浊的底色和红黑的条纹,属于恶俗人格。而且呈现熄灭状态,气数将尽。”
“你怎么就能看得见人的光晕呢?这本事从哪儿学到的?”
“我似乎生来就有一些与众不同的功能,后来又遇高人指点——就是那位把屋子送给我的老人家。我在他那里学徒三载,修炼七年,方有此六维之见。”
“什么六维之见?”
“一般人只能看见物体的三个维度:长、宽、高。实际上宇宙是由十一个维度构成的。我现在能看见六个维度,还有五个看不见。”
“那真是太神了!我问你,从光晕上能看出人的好坏是吗?也能看出人是否生病,生什么病是吗?”
“是的。不同病症的病人,那个气场、光晕是不一样的。不同类型的坏人以及坏的程度,在他们的光晕上和气场上也能反映出来。连他从前做过什么好事坏事,都有征象。还有,从一个人的气惩光晕能大致推测他的未来。”
“我想学!你收我为徒!”我要求道。
“这是不容易的,须要长期静心修炼。况且,你身居闹市,环境五光十色,诱惑和干扰太多。”
“我住到你那里去!”
悟零站了起来,伸伸懒腰说:“不一定想修炼就能成,还得看根底和机缘。这个以后再说吧!现在我们往回走,去吃晚餐。”
彩云轩的装修属于宫廷式风格。深红淡黄,色调雅致;宫灯宫女,古钟古乐,使人不知今夕是何年。我和悟零居士进入一个包间,美食名菜,细品慢尝;红酒绿茶,浅酌漫聊。两个人的感觉越来越好,温度越来越高。有两次我都差点跑过去投入到他的怀抱。
回到宾馆他的房间,我有点不知所措。告辞说:“那么我回去了,你早点休息吧!”向门走去。他没有说话,在后边看着我。到了门边,我忽然感到全身无力,无力去拧门把手,无力抬步。我无力离开身后的这个男人,正象无法摆脱地心引力那样。
我慢慢地回转身去,与他的目光交织在一起。他的眼睛深邃而澄澈,我觉得那是一个深不可测的海域,一个神秘的百慕大三角。我再也撑不住了,任凭一股不知什么力量——不是万有引力,也不是电磁力,不是物理学家已经发现的任何一种力——将我吸过去,我飞飘着投入他的怀抱。
他的拥抱强劲而有热力!他的吻密贴而又温柔,表达丰富!这是我从未体验过的!我在超自然状态中被他托着,向喜马拉雅山爬升,在海拔八千八百八十米的高度突然跌了下来,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你不是人类,你是个妖魔!可能是从《西游记》的哪一个山洞爬出来的!”醒过来以后,我似乎还是在云端飘荡,枕在他的肩上,抚着他结实的臂膀和有疤痕的胸脯,半醉半痴地说。
“为什么说我是妖魔?”
“或者说,你是一个升级换代了的人类!反正你不是普通人!”我说,继续抚着他的臂膀。一会儿又说:“为什么说你不是普通人:比如,普通人在你这个年龄皮肤早就粗糙多皱了,你的还这么柔滑!”
“升级换代了的人类!”他笑了,显然对这个说法感到新鲜。“倒不如说是第某代人类吧,正象我们通常说的第几代战机,第某代电子计算机那样。我想,人类也会象机器那样逐步升级,智力越来越高,功能越来越强,道德越来越完美!”
“明天住到我家去,省些钞票!”我说。
“但名不正言不顺的,在你亲戚中是不是有影响问题呢?钞票不是很大的难处。你不知道,我的画越来越能卖出好价钱!”
在宾语住了十天。在第十一天的时候,他请我家的人,我的妈妈弟妹儿子媳妇,在宾语吃饭。后来终于接受我的主意,住到我家。
我陪他游览了双阳地区的山川风景,名胜古迹。我和钱飞仁坐过的亭子也带他去看了。我问他有没有女人克夫这回事,他说:“也有也没有。钱飞仁喜欢喝酒开飞车,这是事故的必然因素。想早点到你身边,是事故的偶然因素,说‘克’也可以。”
一月后,我陪悟零居士踏上了归途。在武昌站下的火车。公共汽车从大东门转向,朝青山方向开去。这正是当年我和芝兰、喜喜跑步跟囚车去看枪毙人的那条路。往事如烟,一眨眼四十几年过去,真叫人无限感慨。车上乘客越下越少,最后只剩下三两个农民模样的人,和我们一道在终点站下车。一条硕大的斑点狗早就在车站山边蹲着等候悟零居士,一见我们就扑过来。悟零一手揽狗一手拉我,说:“来,介绍一下:这是无涯小朋友,这是江月白女士。希望你们也能成为朋友。”无涯十分兴奋地朝我扑地躬身,象是在行礼。我笑着对居士说:“你真会调教啊!它怎么知道我们今天到达呢,——你给它打了电话了?”悟零笑说:“它是升级换代了的狗类!”一面摸摸无涯的头。于是我们两人一狗,沿山脚向前走去。走了好大一会儿,到达湖边,是着名的东湖。那里有一只小木船拴着。悟零说:“这是我的船。”请登。荡桨过一山角,向一漏斗状水域划入。水域越来越窄,两旁青山压顶。天色渐暗,我觉得有些恐怖,色变。悟零居士说:“无事,等一会儿就好了。所以我不大肯叫你来,就是怕吓着你。”果然,划了又一刻,水域变宽,豁然进入另一湖泊。是一个不大的湖,周边青山环绕。无涯高吭地叫了两声,象是在通报什么。果然,岸上有另一只狗叫了起来,显然是在回应。“岸上叫的那只狗也是你养的吗?”我问道。悟零说:“是的,我养了两只狗。外出的时候留一只看家。岸上那一只叫有根,和无涯是夫妻。”我听了,正想开悟零一句玩笑,船已经向岸边靠拢。有根兴奋地迎至船边窜跳,无涯跳上岸。两只狗互相缠绕了一阵,快乐地嗷叫。接着两只狗都跑过来,对着我扑地躬身。我乐了,随悟零登岸。朦胧中见石道和一所依山屋宇。悟零登阶入屋,顿时门窗放亮,乐声大作。接着听到电视广告,一个女人突兀而粗糙的大唤:“老家——!”这些粗俗的广告我平时非常反感,此时此刻却带给我一种回到现代世界的欢欣心情,我长长的舒了一口气。
上了五级石阶,是一个水泥勾缝石砌平台,有栏杆围护。屋子就筑在平台上,留空走道和门廊。入屋,只见灯光明亮,色调柔和。四壁均是石木结构。圆木为墙,外墙根石头砌裙勾缝。屋里圆木为基,铺以地板,高出平台半尺。墙上挂着不少油画,都是主人自己的作品。正面墙有一只石砌壁炉,炉右电脑桌,炉左有一只滕木摇椅。有根跟进来绕着我蹭跳,我摸摸它的头,问:“无涯呢?”悟零说:“在外面巡守着呢,它们是两班倒。”一会儿有根又跑出去,快乐地吠叫几声。
悟零居士往壁炉里支起一些木片,点火,用一只长竹筒吹了吹。火很快燃起来,红红的火光给屋子增加了跳动的暖色。我摘除帽子、围巾和手套,在摇椅上坐下来,感到非常舒适。尽管窗子大都关着,还是能够感受到置身山林的安静清新气息。这气息与人工营造的舒适小窝结合在一起,正是理想的居追境。我侧头向悟零居士发出一声由衷的赞叹:“你这里还真不错!”
悟零端着一杯茶走过来给我,附身拾起我的一只手,放到唇下亲吻,说:“委屈你了,林下简陋,总没有城市生活舒适。”
第二天居士带我参观他的小菜园和周围环境。湖泊不大,山也不高,但水清林秀。我问:“有没野兽啊?”
“可能有,听到过狼嚎。”居士说,“但无涯有根似乎与它们有交情。这是两只非常好的狗,能搞定一切。这里的动植物与我都能和谐相处。”
晚上,月明湖静,形成上下两个月亮,山林也在湖中投下倒影。气温感觉不冷。在屋外平台上倚栏观景了一会儿,我忽然得了主意,返身去取出了琵琶,对月调弦。居士说:“好C!昨天注意到你行李中有此物,早就想请你弹一曲!”他返身去屋里搬来桌椅茶具,沏茶焚香,摆开阵势。我坐了下来,对着月下湖山美景,感觉到了一种从未有过的熨贴宁静。这是与所爱的人在一起同时与自然美景在一起所产生的特别愉快的心情。这心情从我的手指尖自然流出,如深谷清泉,如松林和风,欢洽舒缓,柔美流畅。顿时周围世界静止下来,连本来还在跑来跑去,不时叫两声的无涯有根都来趴在我的面前,全神谛听。
弹着弹着,往事一幕幕出现在面前。山路夜奔,急赴韶关。突破人墙,泪滴霍郎。飞仁驱车,走出阴天。红梅夜叩,家人晨访。重会刘郎,七日情殇。误嫁恶人,无了苦难。狼侧梦夫,泪浸枕床……各个阶段的事态和心情起伏都从指尖琴盒奔涌流出,听得两只狗也时而起立时而趴下,悟零居士则坐立无定,俯仰未安。弹到与申杉岚当断不断,还受其乱这一节,收拨当心一划,弹不下去了。
远山近水全都静悄悄。过了一会儿,居士走过来从后边按按我的肩膀,感伤地说:“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说着他返身进屋,出来时带着一支洞箫,凭栏呜呜吹了起来。
刚一吹响,我立即就感到那不是一支庸常的洞箫。它的音色非常丰富,而且音量可以很大,群山湖泊好象都被他吹得舞蹈起来了。居士也是从容不迫开始的,悠然舒缓,快乐跳跃。接下去却跌宕起伏,繁难曲折惊险巨痛不可尽述。我听出来了,居士也是个命运坎坷,经历过大苦难的人。
看着那凭栏吹奏昂然挺立的身姿,我忽然心生敬畏,也感到亲切热爱,不由自主地又举手挥弦,续续和之。
洞箫声和着琵琶声,在这明月照耀下的美丽湖山中,动人心魄地低回激荡。
(全书完,2009年2月6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