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奔夫(二)

两匹马向着定州城奔腾而去。定州离潭州不远,只要一天的路程。两人日夜兼程,傍晚时分,便到了定州边界。

欧家碧和白紫苏下马,到路边茶棚歇息。前面二十里便是闪红峡谷。秋风萧瑟地吹着,仿佛一夜之间,万物褪去绿色春容,全换上了萧瑟秋光。

“夫人,喝点水吧。”

紫苏手紧紧地抓着马鞭,站起来道:“不喝了,我们还是快些赶路吧。”

“夫人!”欧家碧压低声音喊了一声,将紫苏拉到座位上坐定。低声道:“这里土匪经常出没。我们小心些才是。再等等看,如果有商旅从定州方向过来,就说明那二十里路是安全的,如果没有,就说明那边有土匪盘踞。我们只能打道回府。你我两人怎么也不是土匪的对手。”

紫苏怔怔地坐着。半晌,喃喃道:“他不会这么容易就死了吧?这个混蛋!”

欧家碧讶道:“夫人为什么不见悲伤?”

紫苏接过欧家碧递过来的茶碗,喝了一口,斜看欧家碧:“姐姐跟侯爷那么多日子,怎么也不见悲伤呢?”

紫苏见欧家碧不回答,便说道:“我知道,我们的焦急和悲伤都在这里!”紫苏手捂住了心口,微微一笑,道:“再说,悲伤有什么用,悲伤得呼天抢地,侯爷就能突然蹦出来么?”

欧家碧点头,认真道:“夫人最对我欧家碧的脾气!”

一趟车队缓缓驶过来。前面车上堆着杖鼓、板鼓、筚篥、拍板、笛、琵琶。后面是一辆马车,马上青色木门紧紧地闭着。十来个人徒步跟在马车后面,俱是满面风尘,灰头土脸。

原来是一家戏班。

戏班车队在茶棚停下修整。待所有人坐下,茶棚伙计赶紧迎上去,沏茶,倒水:“诸位是从定州方向过来的么?那边听说刚打了杖,死了不少人哪。连涪陵侯都失踪了。”

“哋!甭提了。老子命差点丢在闪红峡。”一个粗噶的声音愤愤响起。说话的青年汉子似乎是扮演小丑角色,硕大的头颅安放在小小的身子上,几乎看不到脖子,布满麻子的脸因气愤变得通红,看起来十分滑稽。

“前几日,为了迎接宁王,定州城守请我们戏班来搭台唱堂会。可是台搭好了,宁王非但不领情,反而将城守抓了,将我们戏班赶出了定州城。说什么大战在即,不容铺张浪费……我等只得连夜赶路离开定州,谁知,谁知走到闪红峡时,竟然遇到了打仗。官家打仗,刀子可不长眼睛。我们躲在草丛里,闭着眼才躲过这一劫。”

欧家碧和紫苏对望一眼,开口问道:“那战事昨夜便结束了,闪红峡谷离这里不过二十里路,你们竟然走了半天?”

紫苏忙问道:“是哪方人马袭击了涪陵侯,看到了没有?”定州周边散布着土匪,农民起义军,不下三十个寨子。

“嘿,两位姑娘,你们让我先回答谁的问题呀?”那人看了看紫苏,又看了看欧家碧,登时觉得眼前两个美人儿美不胜收,令人赏心悦目,摇着脑袋说道:“咳……说来不怕诸位笑话,我们也是两个时辰前才知道战事结束了……当时,我们在道上就看到前方火把照得夜空通明,知道有军队行进,便躲进了草丛,想着等军队过去,我们再出来继续赶路。涪陵侯人马行进速度很快,很快就从我们身边过去了。我们正要从草丛里爬起来,突然就听到那些官兵嘶哑喉咙大喊,‘有人突袭,快撤!’接着涪陵侯人马便从前方撤了回来。马蹄声在我们头上爆炸似的……”

那小丑说的如此逼真,紫苏跟着他的叙述,仿佛亲临现场。紫苏的心仿佛被什么揪住了。

她还是惦念孤北臣的,这份惦念连紫苏自己都没有想到,会这么深。身子给了他,难道心也在慢慢地容纳着他么?紫苏想到这里,突然觉得浑身虚冷。她想,我一定要找到他,跟他好好说清楚,问问他对我是个什么心意。

那扮小丑的说到这里,摆出一副百思不得其解的样子:“你们说奇怪不奇怪,当时我趴在草丛里,只听到有嗡嗡的声音在头顶上响个不停,却没听到有人嘶喊。你们想啊,这年头嘴硬的英雄还是少的,临死前杀猪似地嚎上两嗓再正常不过,可是我就没听到有一个人叫喊。后来甚至马蹄声也听不见了。我抑制不酌奇,就扒开草丛往外看。乖乖……那简直是一片人间地狱……照理说,能杀死这么多人,而且没叫一人漏网,定然有很多人才是,可是,我却只看到一个人,一个浑身是血的人,他提着满是血的剑,将剑插入一个银甲兵士的身上。那银甲兵竟然动也不动,任人宰割。然而所有的银甲兵士仿佛被人施了定身术,都是动也不动。那杀手就这么一剑一剑地杀,没有遇到任何抵抗。我目瞪口呆,足足看他杀了几十个人,突然,他的剑在月下闪着惨碧的光,在我眼睛上一晃,我才回过魂来。我赶紧窝在草丛里,哆嗦如筛糠,再也不敢抬头看一眼……”

扮小丑的说到这里,哇地一声吐出一堆秽物,眉毛鼻子皱成了一团:“想想啊,几千个人,全都静静地不说话,不动,只任人像杀鸡似地杀掉,可怕不可怕?我等自然待在草丛里再也不敢动的。一直到宁王的人今早来清理战场,我们才知道那杀戮结束了……”

“不动?不说话?就这么被杀?”欧家碧难以置信地看着那扮小丑的:“这难不成是定身法?”

“住嘴!”紫苏将杯子攒到那小丑身上,眼中晶晶亮亮,有泪滚动:“胡说八道,他才不会死的这么窝囊!”

小丑横眉倒竖,几乎从凳子上跳起来:“怎么,小姑娘不信我所说?人真的全被杀死了嘛!三丑要是有一个字瞎编,让三丑天打五雷轰!”他可不知道眼前坐着的就是涪陵侯的夫人。人大抵不愿意听到噩耗的。难免会迁怒那个传递噩耗的人的。

“你再说一遍看看!”紫苏双目血红,倏然站起,狂怒的气势压得三丑一阵眼晕。

三丑情不自禁地往后退了一步,满脸委屈地叫道:“你,你……有话好商量,小姑娘发起怒来,跟个母老虎……”

突然一声喝到:“死大头!”

不知什么时候,茶棚里坐了一个铜红衣袍,形态浪荡不羁,满脸戏谑冷笑的英俊男子,还有一个青衣纶巾,温润如玉的隽秀书生。简陋的茶棚顿时有了蓬荜生辉之感。

那铜红衣袍的男子两眼斜睨着三丑,闲淡如剔指甲,淡淡道:“再说,老子一掌拍死你!”

三丑浑身一抖,那人说得漫不经心,可是三丑直觉上认为,他貌似真会说到做到。

那隽秀书生脸上一直挂着淡淡的微笑,三丑心想,这位公子笑容和善,一定不像那铜红衣袍的男人那么乖张。就对着那隽秀书生摇着大头,友善一笑,十分腼腆,也十分滑稽。

那隽秀书生嘴角咧得更开,眼睛看着三丑,口中却对着那铜红衣袍的英俊男子悠悠说道:“爷,你说诶,咱们让他屁股开花,还是脑袋见红?”

三丑委屈地想掘地三尺,把自己埋了。这年头怎么遇到的不是稀奇古怪,恐怖至极的事情,就是这么群姿容不凡,却不讲道理的人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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