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堆积如山的账目在我眼帘铺展开来,算盘架在桌前。

皇后持一枚戒尺,神情冷淡:“要专注,分心超过三次,我会打你掌心。”

比起诗词赋,学看账的确是枯燥的。

每日去女夫子那里求学,挨打的次数倒很少,可能我天生对诗词赋感兴趣,便记起来会快许多。

而账目数字叫人头痛,什么是进账,什么是支出,算清楚已是十分不易,更别说从中剖析出弯弯绕绕来。

我不时也会沉沉睡去,这时皇后的戒尺就会落在我手心。

其实她打得并不痛,但我还是立刻一激灵。

皇后收起戒尺,低声道:“宁儿是否感觉辛劳?”

我摇摇头,顿了片刻,又点头:“是很辛劳。”

皇后眸光转暗。

我接着讲:“可是我知道,这些都是我傍身的本领,以后我要是嫁去了人户,就没有人敢欺负我、糊弄我,我过得也会更舒畅。”

“人生在世难免会吃苦,但女儿宁可吃学习的苦,不想吃无知的苦。”

皇后微微扬眉。

她其实容貌姣好,岁月虽带走了年华,但眉目依稀可见当年的清秀。

只是现今素衣礼佛,身上带着沉沉的暮气。

我很仰慕她,也很敬重她,即使她对我永远是淡淡的,却会在天凉时半夜来我寝殿帮我掖好被褥,再悄悄离开,在天热时不经意间帮我挂上香囊驱蚊。

但父皇不喜欢她,平素里极少来同心殿。

这天傍晚,父皇总算来了。

他每月会来一次皇后这里,为了做做面子。

这一日,大殿里的下人皆兴高采烈地忙活起来,气氛较往日欢愉许多。

可父皇还没到半个时辰,殿门外就传来了歌声:“一自多才间阔,几时盼得成合?今日个猛见他门前过,待唤着怕人瞧科。”

父皇忍不住问下人:“谁在唱?”

下人道:“是媚妃娘娘在教洛姝公主学唱曲儿呢。”

媚妃的雍华宫离皇后的同心殿有一段距离,她带着洛姝来同心殿外唱曲,便是故意做给父皇看。

片刻后,媚妃带着一阵香风徐徐走进来。

她人如其名,媚骨天成,又打扮花枝招展,牵着浓妆艳抹的洛姝。

“皇上听见姝儿唱曲了?是不是比臣妾当年唱得还好呢?”

父皇眉目微舒:“想当年,你在浣花溪与朕初遇,唱的也是这首曲子。”

媚妃羞怯道:“没想到皇上还记得。”

“臣妾的嗓子不比当年,好在能将这些才学教授于女儿,姝儿,请你父皇去雍华宫,再唱一遍如何?”

洛姝立刻乖巧地上前,拉住父皇的袖子:“父皇,我和母妃都很想念你,宫里还备了茶水糕点,父皇一边吃一边听女儿唱可好?”

她和媚妃一左一右,巧笑倩兮,不过片刻工夫,父皇已经被拉走了。

皇后的同心殿,只留下一地寂静。

几个婢女难免露出沮丧的神情——皇上一月就来这么一回,还被夺走了。

“娘娘,那这菜上还是不上?”

今晚的许多菜,都是御膳房得知父皇要来,特意做的。

皇后还未开口,我站起身来。

“上呀!快快上齐。”我说,“父皇不吃,我和母后享用便是。”

“怎么,难不成父皇不与我和母后用膳,咱们就连饭也不吃了?全都上齐,今日有紫藤萝花烩甲鱼吧,我最爱这道菜,赶紧给我呈上来。”

婢女们被我说得振奋起来,立刻准备布菜,整个大殿的气氛再次热络起来。

皇后回眸看我一眼,良久,少见地看她脸上浮出笑意:“好女儿,是个争气的。”

自此以后,皇后便常叫御膳房做这道紫藤萝花烩甲鱼。

皇上几乎日日翻媚妃的牌子,皇宫里有什么新鲜事物,上好布料,上等美食,他也都先吩咐太监紧着媚妃和洛姝。

晌午,我在后花园碰见洛姝,她讥笑得耳坠乱晃。

“瞧见了吗?长公主又如何,父皇的心在哪儿,谁就过得金贵体面。”

“皇后那个死老太婆就是废物,你就等着她把你教成小蠢蛋吧。”

她用话语激怒我,想让我在她面前伤神,而我却神色未变,淡淡道:“姐姐,你是否知晓,戏曲儿之所以叫戏曲儿,那是戏子优伶唱的。”

“媚妃娘娘现在能让你唱戏曲儿来固宠,以后只怕会作践你更甚。”

霎那间洛姝脸色煞白。

但不过片刻,她就笑了出来:“你不过是嫉妒罢了,等着吧,往后你吃苦的地方多着呢。”

说完她大步离去。

可我并没有骗她。

前世,媚妃也是这么待我的。

她教我唱曲,教我跳舞,让我给父皇表演各式各样的才艺。

那时父皇登基不久,后宫的妃嫔也少,且皇后不得宠,媚妃凭借这些就已足够留住父皇。

可后来,为了充盈后宫,父皇纳了一批又一批年轻貌美的新人进来,这些手段就不够用了。

媚妃不得不升级段位。

她给我下药,使我上吐下泻。

在我练舞的地板上涂抹上油,刻意害我摔伤。

等我病了伤了,她便去父皇那里心力交瘁地哭诉,求父皇来看望我,想用这种手段留住父皇。

那段时日,对我而言犹如地狱一般。

在媚妃身上,我无比清晰地知道,一味仰仗男人的爱,那注定不长久,还要搭上一生去和那些莺莺燕燕斗智斗勇。

长此以往,总有栽倒的一天。

而皇后,她不争不抢,可她从未输过。

在那个冰窟似的大殿上,她虽未执掌后宫,但世家大族的妻妾来来往往,每个人都敬仰她,丁点儿不敢糊弄。

奴婢侍卫太监,更是上下井然有序,对她忠心耿耿。

重活一朝,要做就做这样的人。

就这样,洛姝跟着媚妃继续学习歌舞,卖弄风姿。

而我在皇后的培育下诗词赋样样精通,打点殿里上上下下,账目核对游刃有余,我还提出了新的要求。

“母后,我想学骑射,练剑。”

皇后怔住了。

因为上一世,皇后教授洛姝学习管账和诗词,可她只进了皮毛,于是皇后又另辟蹊径,教授洛姝骑射和舞剑,可她对这些毫无兴致,自然未学到精髓。

她没想到我会主动提出要学习骑射和练剑。

她的寝房有一把宝剑和一柄长弓,还在御马苑养了一匹汗血宝马。

从下人们的只言片语中,我拼凑出了皇后的过往。

她曾是将门虎女,爹爹是镇国侯,哥哥是骠骑将军。

皇后从小在军营长大,十五岁时就领兵驾马拎起宝剑击杀匈奴,为被困的父兄押送粮草。

后来父亲战死沙场,兄长在迎娶嫂子后,为了稳固荣耀,便将她嫁于父皇,只是那时的父皇还未登基,在父皇执掌天下后,通过群臣的举荐,她便成了皇后。

往事犹如尘埃,宝剑和长弓也在墙壁上静静落灰。

上一世,洛姝在那柄剑和长弓上吃了很多苦。

我却觉得,那是我所向往的。

“求母后教我骑射,练剑。”

我看着皇后,她面无表情,于是我内心开始忐忑起来。

我并不知晓,这弓和剑对她而言,寓意着什么,是荣耀,抑或是伤怀?

良久,皇后冷淡转身,只留下被月色拉长的身影。

就在我沮丧地认为她拒绝我的时候,皇后远远地丢下一句话:

“来后院。”

“扎个马步给我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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