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寒秋(一)初见
箫遥。
不止一次的念着这个名字,然后,不止一次的,叹息,沉默。
箫遥,不知道现在的你,是否还记得那个昔日京兆尹府上的小丫头秋儿,当今的大胤第一舞姬杜寒秋?明明,若是你肯,我是宁可被公子追杀到天涯海角也要跟着你的,可是……
仰头给自己灌下一杯酒,正是那日的梨花白,醺然欲醉间,仿佛又回到与他最初相见的那一日。
第一次见到他,是在府院后门的外面。傍晚时分,她到后院去收早晨洗了晒出去的衣服,听到门外有窸窸窣窣的声音,心中又是害怕,又是好奇。于是偷偷的打开了后门,只见到一个和自己年纪差不多大的孩子蹲在那里,手里拿着一根树枝,在地上写写画画。他的脚边放着一个破破烂烂的包袱,以及一把油纸伞;那头发毛毛躁躁,好像一个鸟窝;天气早已转凉,他却还是一身单薄的衣衫,已经脏得看不出原本的颜色——似乎,不过是一个小乞丐。
或许是听到了门的响声,他抬起头来看看,在见到她的时候,勉强笑了一下:“这里呆不得吗?对不住了,我这就换个地方。”
“你,在干什么?”几乎没有同陌生人说过话,小姑娘垂着头,脸颊微红。与那个小乞儿模样的人比起来,反倒是她比较心虚的样子。
低下头去看看浮土上面已经画满了文字以及符号的地面,他笑道:“是算题啊。”似乎是察觉到自己说了什么,他又垂下头,“我,我还是换个地方好了。”
他捡起脚边破破烂烂的包袱,又抱起那把相比而言干净些的油纸伞,摇椅晃的站起身来。
便在此时,她听到他的肚子里传来咕噜噜的响声。
他微微低了头,不好意思的扯扯唇角,想扯一抹笑出来。
“等,你等一下。”她叫住正要离去的他,身影迅速的在那半开的门后隐没。过不多时,她又探出头来,伸出一只手。
手心里,是半块已经凉掉的面饼。“那,那个,我只有这些,你拿去吃吧。不要再到这里来,现在哥哥姐姐们都在吃饭,所以没有人,如果让他们看到你在这里,你是要挨打的。”
她没有说假话。她真的有一次见到府里的福贵哥哥和高全哥哥在这里打人。那个人比眼前的他还要高,还要壮实,穿得也比他要好很多,却被哥哥们打得很惨。
“秋儿!你个死丫头,拿件衣服拿到哪里去了?偷懒偷这么久,想讨打么?”她身后的院子里传来一个女子尖利的责骂声。
“你,你快走,我要回去了。”她缩回去,刚要关上门,却看到一只手自门缝中伸过来。怕夹伤他的手,她迟疑了一下,便看到他的脸出现在门缝里。他勾起唇角:“谢谢。”
虽然那张脸脏兮兮的,看不出本来的面目,可是那双仿佛融进了天上星辰的眼睛,真的是很漂亮啊。
“你叫秋儿是吗?等我找到落脚的地方,再来这里寻你。”
她看着那眼里真诚的谢意,却有些不好意思起来:“不要再来,你不一定会遇到我。要是遇到别人的话,一定会挨打的。”
“不管怎样,我总是要谢谢你的,秋儿姑娘。”他的眼睛微微弯起来,躬了躬身,一手提了包袱和雨伞,一手拿了那半块面饼,慢慢转过身去。
她的唇边带了一抹欢喜的笑意,虽然只是一个不知道名字的人,虽然不过是一个小乞丐,可这是第一次,有人在她的名字后面加上“姑娘”两个字呢。在府里,只有春桃姐姐那样的大丫环,才会被人和和气气的叫一声姑娘的。而自小便被卖进府里的她,不过是一个最低等的下人而已。做好了差事是本分,而只要出了一点差错,便少不得一顿皮肉之苦,还会被人指着鼻子戳着脑门一声一声的骂“死丫头”。只是,他饿成那个样子了还不忘在地上写写画画,那“酸蹄”是什么?画在地上就可以当吃的?可是不像啊……
“死丫头,你在做什么?”正想到这里,她的耳朵上传来一阵扯痛,却是来寻她的人。“姐姐饶秋儿这一次吧,秋儿再不敢了。”下意识的,她哀求道。
然而,并没有用。只为了这一次偷懒,她便挨了打,然而,她并不怨他,只是担心,他,有没有找到他所谓落脚的地方呢?
第二次再见到他,却是在大人的酒宴上了。她被安排在酒宴上为一个不知道是什么人的客人倒酒;而他,作为乐师,出现在酒席间的歌舞场中。而那是他么?或者,用“她”来形容,会比“他”更合适些?
她戴着白色的面纱,站在一群舞姬的中间,面纱下面掀起一角,露出嘴唇,手中的紫竹箫便在唇边发出悠扬的声响。明明,她只是站在那里的,可是在那些舞姬的长袖挥舞时,带动她衣袂翩然,却好像是她在带动那些人起舞一般。
之所以会认出来,只因为那双清澈的眼睛啊……她看着那个仙子一般的乐师,有那么一霎失却了心神,几乎连手中的托盘也端不住。盘中的酒壶一歪,她立刻清醒过来,可是,要稳住托盘已经是来不及了。完了!在大人的酒席上打翻酒具可是大错,挨一顿骂已经是最轻的,她曾经见到有人因为在大人的酒席间出了差错,后来直接就被大人下令活生生的打死呢。心里一阵绝望,她闭上了眼睛——只希望这个人好心,不计较这件事情,到时候能为她求几句情吧。
便在此时,似乎有那么一件物事轻轻撞上了托盘,恰巧把酒壶稳住,助她端平了。她心中一喜,睁开眼,无论是酒杯还是酒壶,都好端端的在盘子里面摆着。长长的松一口气,她偷偷的往地下一看,却是什么也没有。再抬起头来,只见到那乐师是面对了她的,察觉了她的视线,那乐师眼睛微微一弯,流露了些许暖意出来。
是她在帮自己么?如果是,又是怎么做到的呢?垂下眼帘,她决定还算是先伺候完酒宴再说,到时候或许会有机会见到她吧。
而酒宴结束之后,她便没有再见到那乐师,更加无从向她询问或者说道谢。
接下来的几日,丫鬟侍女们之间谈论的,居然都是有关那个乐师的事情,连带着她也听到了不少。
“那个人,是月影轩里面新来的乐师,听说叫箫遥。”
“箫遥?她姓萧吗?和我们家大人一个姓?”
“如果是,月影轩里面还能不避讳一点?可能会放他出来么?不是咱们家大人的那个萧,是乐器的那个箫啊。”
“据说,她平日里规矩大得很呢,月影轩主人也很宠她,几乎什么都依她的。”
“规矩再大又怎样?被咱们大人看上了,要他来,他还不是巴巴的就来了?”
“看大人看她那眼神,说不定啊,过不了几日,咱们这院子里要伺候的主子就又得多一位了。”
“哪里就轮得到他?大人可最是要面子的,入了乐籍的人,就凭这出身,怎么可能被接进府来?更何况还算是个男人,根本不可能有大人的子嗣。”
“呀,她是个男人么?那天见他明明就穿了女人家的衣服的,还以为是个女人呢。”
“谁知道他是怎么个心思?说不定只是表面上假清高,实际就像那些人一样,想攀上咱们大人这根高枝儿呢。跟了咱们大人,不比呆在月影轩那边好上百倍?只可惜啊,他这番心思怕是白用了。”
啊,原来,他果真是个男孩子。她裹了裹被子,听着那些人说的话。原来,他叫箫遥。真是好听的名字;他吹的曲子也好听;还有,他笑起来,还真是好看哪。
“谁知道他笑起来是什么样子啊?听说,从来就没有人人见到他笑过!秋儿,你怎么知道他笑起来会好看的?”
啊,糟糕,怎么这话竟然说出口了?“那,那个,他长得那么漂亮,笑起来当、当然会好看。”
“对一个男人,哪里有用‘漂亮’来形容的?”
“脸红了脸红了,秋儿,你不会是看上他了吧?”
“也是,要是在外面,秋儿丫头也到了许人的年纪,原来是开始想汉子了。”
同住一房的姐妹们调笑她,她只是把头缩在被子里,不再说话。
“秋儿,你就是真有这心思,也得收起来。”和她关系最好的兰儿凑到她耳边,小声说道,“如果他真的能进了这院子,就是主子了,由不得你乱想的;要是他进不来,你离配出去的时间还早,就算到了时候,肯定也不会配给他。他那样的人,将来必定不会娶妻,只会许人的。”
她当然知道兰儿是为了她好,所以只是点头。
“千万别只是答应过了就算了,一定要记住。”兰儿不放心,又补上一句。
她在被子里继续点着头。
兰儿说的,也没有错啊。在酒席上,自从箫遥一出来,大人的眼睛就始终没有离开过他身上,或许已经有了收他入府的心思吧?也是,他是那么漂亮的一个人,大人又怎么会不喜欢?只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