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举案齐眉
铮的一声。
犹如夜里出鞘的嗡鸣，冰冷又充满杀机。
姜如妍身体绷直，警惕了起来。
想起前世种种，以及他后期的狠辣冷厉，她压根无法不害怕现在这位尚才高行洁的夜玄机。
可待她抬眼看过去的时候，却见他面容平和，沉静淡然，如同一座玉观音。
他似乎并没有感受到她的目光，一曲弹完，琴面上落了几滴窗边的雨水，他平静地拿出手帕，擦拭。
骨节分明的手指在夜色下透出惊艳的瓷色。
月光温和地落在他半张脸上，朦胧而清冷，可姜如妍还是无端感觉到了细密的恐惧。
仿佛他擦的不是琴，而是在擦拭着她的白骨。
她深呼吸，平复心情。
京城时下，爱美之心，人皆有之。
前世神通广大的夜首辅无疑是个美人，就连他的手指也是入画般的赏心悦目。
姜如妍盯着他，很快冷笑了一声。
在雨天长途跋涉的马车上抚琴，唯有他这位夜公子才有这般的闲情雅致。
她翻了个大大的白眼，便偏过了脸合眼，宁愿忍受着胃部的绞痛，也不肯求这个跟她共处一室的男人。
她蹙着眉，紧咬唇。
不一会儿，调试着琴弦的男人垂眼淡声道。
“表姑娘，依你看，何为女德。”
姜如妍：……
掌管过六宫的皇后，自然对女德烂熟于心，每年她都要嫔妃面前以身作则，表演一下什么叫做贤后。
但是此时她垂下了眼皮。
就在这时，马车外面传来了吵闹的声音。
原来是被捆着过来的姜小侯爷不久前见到她上了这辆马车，便偷跑了出来，此时正在外面叫嚣着。
“小爷亲眼看到阿凝上了这辆马车，为什么不让我上去？！我要跟阿凝同乘！”
“你们凭什么捆小爷？你知道我爹是谁吗？回去把你们一个个关进大牢！”
“我跟阿凝两心相悦，那个夜浒凭什么拆散我们？！”
听到他竟然敢直呼夜浒大名，姜如妍都替他捏了一把汗。
她正因男人的问话而汗流浃背，姜景钰这几句话让她没眼看地偏过了脸。
很快，姜景钰就被飞过来的苍山踹了一脚，捂着嘴带走了。
临走前姜如妍都能听到他震惊又愤怒的“呜呜！”声。
天子脚下，怕是只有夜浒敢这么对宁安侯的宝贝儿子。
姜景钰被拖走后，夜浒又长指一挑，琴声犹如凤凰的呜咽。
“清闲贞静，守节整齐，行己有耻，动静有法，是谓妇德。”
姜如妍：……
那咋了，她私奔都私奔了，按照《女诫》的话她是不是得一头撞死才配当个女人啊？！
她永远不会忘记，回府后夜浒罚她手写了一千遍《女诫》。
光是一想，姜如妍就火冒三丈。
“世人皆知《女诫》由前朝班大家所撰，历朝历代都让天下女子记诵作则。《女诫》云，夫有再娶之义，妇无二适之文。”
她强忍着体寒，抬起头，不卑不亢地跟他对视，“然我朝，国力强盛，世风开放，寡妇再嫁、和离适二夫者大有所在，今朝更是将和离法列入法典。”
“女子当行己有耻？天下男儿逛青楼，养外室屡见不鲜，世人对男子纵容，女子略行止不当便千夫所指口诛笔伐，自古以来男尊女卑，然过去对，今日便也对么？”
铮的一声，如同裂帛声。
夜浒停下抚琴的动作，目光幽沉地注视着她。
想到自己在他眼前暴露了锋芒，姜如妍心脏一跳。
她平静地偏过脸，“我知道你想说什么，是我自甘下贱，不顾夜府勾搭姜小侯爷私奔，回京后如何惩治我都毫无怨言，我也会亲自去宁安侯府登门道歉。”
夜浒将双手垂于膝上，不置一词。
姜如妍边说着，不知道哪来的力气，竟然支撑起了上半身，想要靠近他些跟他对视。
但这样的大幅动作却抽干了她的所有体力，啪地一声，后背贴上车壁时，她的脑袋重重地砸在了上面。
疼得她差点晕过去。
想来想去，命只有一条，还是珍惜才好。
识时务者为俊杰。
她强撑着精神。
“表哥，你就给我松绑吧，这次我不会逃跑的。”
听到她忽然软下去的嗓音，原本古井无波的夜浒睫羽微动，弹琴的动作也突然停下，而那双冷淡如缥缈云雾的双瞳也无起伏地睇了过来。
只见女人柔若无骨地靠在车壁上，却倔强地抬起头跟他对视。
她靠在窗边，春衫被濡得半透。
夜幕深沉，从窗外溜进来的晚风吹起依偎在她脸颊的一缕青丝，少女见他目光看了过来，立马露出讨巧的笑。
潮湿的乌发，红的唇，如同清纯与妖媚共存的玉芙蓉。
见夜浒不说话，一直用沉冷的眼注视着她，姜如妍心头一喜。
下一秒。
他移开目光，继续抚琴。
“直至进京，我都不会给你松绑。”
男人不温不火的话犹如冷水，灭了她心里头的希望。
姜如妍脸都黑了。
手指无声地攥紧。
她很少在别人面前示弱，特别是夜浒。
羞耻心刺激着她，她面色都冷淡了，于是紧抿着唇，一言不发地靠着车厢偏过脸。
上辈子夜氏夫妇的事，令她如鲠在喉，恶心得不行。
姜如妍转回头盯了他半晌，却突然勾起了一个嘲讽的弧度。
前世许清瑶受宠，与夜浒举案齐眉，可惜婚姻如此美满的夜夫人却有一个多年的心病。那就是十年来她跟夜浒都没有过一个子嗣，求遍世间名医都无法。
为此长安百姓还自发给她放了一夜的孔明灯为菩萨心肠的夜夫人求子祈福。
姜如妍没忍住，不由“嗤”了一声。
果然，恶有恶报。
她冷笑后，车内很快又静了下来。
姜如妍在角落里瑟缩着，不发一言，任由马车外风雨飘荡。
这时，夜浒的声音出现在泠泠的雨声中。
“为何私奔。”
男人声线淡漠，隔着夜色，一双冰凉深邃的墨眸毫无征兆地望了过来。
姜如妍掀起潮湿的睫毛，不受控地颤了颤。
夜浒的这个话题突然将她带回了好久好久以前，她还是待字闺中的夜家表姑娘的时候……
表姑娘时期，是她最不想回忆的岁月。
姜如妍合上了眼。
紧接着，夜浒又启开薄唇，一双不入世的眼凉到极致，声音也不带感情，不解却又残忍地脱去了她最后一件“衣服”。
“待你及笄，服从婶婶的安排嫁与一位襄州安常守分的当地官绅，不求多荣华富贵，安然度日，遵从妇德，相夫教子，不好么？”
他的双目清冷空明，无悲无喜的，可正是这样的他，身为既得利益者带着连他都不知道的来自高门大族的优越。
本以为时隔多年，她早就不在意了，但她没想到夜浒的话还是能轻易地在她心上扎出一个洞来。
是啊？他出生名门夜氏，嫡系长孙，今后位列首辅，更是娶到了大明第一才女的许清瑶。
她永远不会忘记，慕容深权势衰落，她后位不保，姜贵妃向她投毒而她在病榻上病入膏肓时，她托心腹贴身婢女去宫外求见首辅大人一面。
身居高位者，所谓权利，不过以利益易利益。
当时帝位男人唾手可得，最大的对手是当时慕容深的叔叔信王。
她舍弃尊严，愿以信王谋反一物证，求他在夺位之争中保她一命，从此归隐乡下，终身不再踏入大明宫殿。
当时她的婢女跪在夜府门外一天，终于等来了夜大人出行的车驾。
婢女见了，连忙扑了过去。
“求夜大人念在皇后娘娘从前在夜府唤大人为‘长兄’的情分上，救皇后娘娘一命！”
婢女声泪俱下，连连磕头，哑音如同丧钟的哀鸣：“奴婢求求夜大人了，娘娘她…当真快撑不过去了！”
男人在马车上默了半晌。
便吩咐下人。
“夫人喜静，不可受惊，以后若再有无关之人扰了夫人清静，拿你们是问。”
下人应诺。
说完，车帘放下。
这辆华贵的夜家马车就这么踩着朝阳的光影绝尘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