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第1章
吴大爷是因为脑血栓住院的。
他自己来医院的时候已经走路困难了,一看到我挂了个“护工”的牌子蹲在大门口,身子顿时就歪了过来:“小伙子,扶我一把。”
他甚至连价钱都没来得及问,就软绵绵地倒在了我怀里。
我的第一反应是:这人不会是碰瓷的吧?然后才想起来抱着他撒丫子往急诊里面冲。
大爷虽然身子不灵便,脑子时不时就会糊涂,但好在银行卡里的数字非常可观,很快就安排了住院观察。
他连抬抬手都费劲,眨着眼睛问我:“小伙子,你今年多大了?”
我天生长了一张娃娃脸,平时没少有病患因为觉得我长得年轻而不信任我。因此我想都不想,直接把岁数报大了两年,顺便隐晦暗示:“我干这行已经四年了!”
经验丰富价格公道,欢迎来草......不是,欢迎来请我当护工。
吴大爷口齿不清地叹口气:“你和我儿子一样大。”
这话听起来像在骂人,但我的应对方式也很熟练,当即扬起笑容:“看您说的,您在医院一天,我就是您亲儿子!”
当然,是需要付钱的那种。
我把后半句话咽了回去,一边动作轻柔地帮他解开了衣服,方便一会做检查。
吴大爷红了眼眶,嘴里嘟囔了一句什么,我没听清,也没去问。
我接完热水回病房的时候,正好听见医生在和吴大爷讨论手术的事。
“您要考虑清楚,不是每一个脑血栓病人都这么幸运,能靠手术来解决......”
吴大爷神志不清,也不知道对医生的话听进去多少,张口问道:“你们这个什么血管内手术,是不是要家属签字啊?”
医生点点头:“碍于您现在不能完全辨认自己的行为,所以......是的。”
吴大爷摆摆手:“还是算了吧。”
他闭着眼睛躺回床上,任凭医生怎么劝,竟是一句话都不肯多说了。
医生们面面相觑,最后也想不出什么好办法,摇着头往外走。其中一个实习医生看见我,忍不住道:“要不你帮忙劝劝患者?他现在的情况还不算严重,要是手术成功的话,至少能多活好几年呢。”
我在医院见多了病人以及家属跪地祈求能多活几年、几个月、甚至是几天......而现在能延长生命的方法就摆在眼前,我不明白吴大爷为什么会拒绝。
吴大爷听见我进门的声音,终于舍得睁开眼,费力地冲我笑笑:“你回来啦。”
才短短几天,他竟已经很信任我了。我犹豫了一下,到底还是没有多劝什么。
毕竟我只是个护工,又不是吴大爷真正的家人,我有什么立场去劝他接受手术呢?
只是当吴大爷的身体渐渐好转起来,需要出病房做运动康复训练的时候,我常常带着他去肿瘤科转悠。
肿瘤科的病人体征变化非常明显,我们才走进来几步,便看到一个形容枯槁的病人颤巍巍地抓着医生的袖子祈求:
“止疼针......求你给我打一针吧!”
他浑身肌肉萎缩得厉害,看起来几乎和人形骷髅无异,两个眼珠挂在空荡荡的眼眶里,好像随时都会掉出去似的。
我记得他,是个肺癌晚期的病人,癌细胞扩散到几乎已经没有任何手段能治疗了,只能在人疼得厉害的时候,打个止疼针短暂缓解。
但是......
“吗啡是管控药物,你今天的量已经打过了,医院不能再给你申请了!”
医生把自己的袖子往回拽,那人顺势就倒在了地上,抱着医生的大腿哭嚎。
“我要疼死了呀!你不给我、给我止疼,那你不如杀了我......”
这场面实在有些骇人,别说是吴大爷了,就连我这个大小伙子看见了都忍不住脚步一顿,默默往旁边让了几步。
直到走远了,那人沙哑哀求的声音还盘旋在走廊里久久不散。
肿瘤科和神经科不同,这里的绝大部分人都拼尽了化疗和切除等种种手段,竭尽全力地挣扎着想要活下来。
我一边有意引导吴大爷向病房里看,一边假装感慨道:“人真的好脆弱啊......还是要珍惜每一个能活下来的机会啊!”
我自觉就差把“你接受做手术吧”这句话写脸上了,但吴大爷此时又犯了病,低头看着自己的脚尖问:“你看我的脚,落地的时候还是有点发抖呢。”
我也不好再劝,只能顿住了脚步:“那我带您回病房休息吧。”
回去的时候我们又路过了那个趴在护士台不肯离开的晚期病人,他看上去已经神志不清了,无差别地去求每一个路过的人:“你们,你们是不是还有能申请止疼针的份额?帮我申请一份吧,求你们了!”
走廊就这么大,我又护着吴大爷,根本没处躲,竟直接被他抓住了手腕。
他的手干枯得吓人,宛如一截活不久的老树根,手背上的皮松垮垮地耷拉在骨头上,好像随时会流下来似的。
“对不起,这个真的没办法帮你申请。”我到底是于心不忍,解释道,“吗啡是毒品的一种,摄入过多会伤害你的神经......”
他瞪着空洞的眼珠愣住了,似乎听进去了我的话。我正小心翼翼地试图把自己的手腕抽出来,他却猛地加重了力道,灰败的指甲几乎刺破我腕上的血管!
“我不管,你就是故意不肯救我的!”他神色癫狂,也不知是从哪里迸发出的力气,死死地抓着我,“你会遭报应的!”
他的嘴巴里喷出一股好几天没刷过牙的酸臭,我被熏得差点吐出来,还不等我挣扎,他已经松了手,恶毒地指着走廊里的每一个人:“还有你、你们......我变成鬼也不会放过你们的!”
我捂着鼻子拉着吴老头后退,那股酸臭味一直在鼻尖盘旋不去,直到走出了好远,他嘶哑的诅咒声不知什么时候变成了一段撕心裂肺的咳嗽。
我忍不住回头看去,刚才的那个晚期病人已经捂着胸口跪在了地上,过分消瘦的身影以诡异的九十度折叠着,唯独一双浑浊的眼珠格外明显,清楚地映着里面流淌的怨毒。
我毫无预兆地想起了刚才他喷在我脸上的那口气。
除了臭,好像还有点别的什么味道......我说不清那种感觉,但就是莫名觉得自己的身体沉重的几分。
吴大爷一脸关心地看着我:“你没事吧?”
“啊?”我回过神来,连忙冲他笑笑,“我没事啊。不好意思,刚才那位病人是不是吓到您了?我带您换条路......”
吴大爷摇摇头:“是你被吓到了吧?”
他指了指自己的康复训练器,我这才发现,自己抓着训练器的手竟在不受控制地颤抖着。
手腕上清晰地浮现着挽起病人留下的手印。
我恹恹地带着吴大爷回了病房。
这一趟遛弯非但没有起到什么散心的作用,反而差点被癌症病人缠上,尤其是我手腕上的那个指印,不管我怎么用力揉搓都没有丝毫消散的架势,反而愈发清晰了。
只是离开一会的功夫,病房里已经住进了其他的病人,是个小老太太,病床前围了一圈子女热热闹闹地聊天。
反观吴大爷这边只有我一个人,还是个护工......
吴大爷脸上零星的一点笑意也不见了。我上前去帮他按摩发麻的手脚时,他也没什么反应。
小老太太眼尖,看到病友情绪不对,转头就对子女招呼着:“行了,你们都回去上班吧,我这有什么事再叫你们。”
然而等人走了她又闲不住,左看右看主动找吴老爷子攀闲:“这是你儿子啊?看着真孝顺!”
吴大爷闭着眼睛,半晌才开口:“我儿子在国外,一时回不来。”
“出国了啊,你儿子咋这么有出息!”
小老太太的称赞让他脸上回了些血色,说话也流畅了不少:“说是硕士毕业后拿到了那边的绿卡,就在那边定居了。”
因为他儿子在国外不方便回来,所以他连能签手术同意书的人都没有。
小老太太盘腿坐在床上啧啧咂舌:“你这个父亲太伟大了。我们村有的人为了把子女留在身边,故意不让子女读书!那孩子可怜的呦,本来是能考上重点大学的,听说现在只能干苦力赚点辛苦钱......”
我按摩的手一顿,不过好在吴大爷似乎也并没有注意到。他目光空洞地看着天花板,可能连自己也没有意识到自己在说什么。
只有我离他最近,听到了他呢喃的那句:“我只是希望他将来能过得好,我做错了吗?”
我只觉得一秒都待不下去了,随便找了个借口冲出病房,站在走廊茫然四顾,却不知道自己能去哪里。
我想了想,转头去楼下买了点安神的东西回了病房。小老太太已经睡着了,病房里一片寂静,吴大爷毫无预兆地看向我,浑浊的眼里有隐约的泪光。
“我儿子已经两年多没回过家了。你说,我做错了吗?”
我眼眶一酸,明知道现在应该说点什么安慰吴大爷,但我嗓子发涩,一个字都吐不出来,
有的人辛苦数十载供子女读书,换得个没人签字手术的下场。而有的人为了能有机会读书,起早贪黑打工挣学费,却全被赌鬼父亲输在了赌桌上......
我至今记得脑门磕在水泥地面上火辣辣的疼痛感,我求父亲给我个上学的机会,换来的却是他指着我对债主说:“这就是我儿子!你们把他带走干苦力吧,就当是我还债了!”
他轻飘飘的一句话就把我毁了。
“您没做错。您儿子一定会感谢您的。”我哽咽道,“您儿子赶不回来,您就把我当儿子使!我会好好照顾您的。”
上次说这句话的时候我只是为了套近乎,但是这次却是真心的。
我甚至忍不住地幻想,如果他是我父亲的话,我当年就能堂堂正正地去就读医学院,而不是像现在这样蹲在医院门口当护工......
“好,好。”吴大爷激动地向我伸出了手,电光火石间,我脑海中再次响起了培训人的话,但是即使如此,我还是紧紧握住了他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