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箍的双臂抚抱得我险些透不过气
“殿下,其实我们也不必过于忧虑,洛阳城北虎牢关是东都要塞,凡来洛阳的人马,必要经过此处。”随即便有另一个身穿灰色锦袍的男子说道,“我们可以先派精兵攻下虎牢,截断窦建德增援洛阳的路,也可以借机在虎牢设伏,将窦建德连同王世充一并消灭,这岂不是一箭双雕?”
“呵呵,如晦向来最是沉默寡言,却不说则已,一说必能一矢中的,做出的决断往往都是明智之见,”李世民轻笑一声,转头看着那人,“凡有不能决断之疑难,只要请教于你,便能迎刃而解。”
房玄龄、杜如晦—若说唐朝的良相,首推房、杜。我支着下巴在旁细想着,史书上早有记载:杜如晦长于断,而房玄龄善于谋。两人配合得天衣无缝,同心同力辅佐李世民。
早听说李世民手下人才济济,文武皆有,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我边想着边不着痕迹地打量着帐中的众人,不期然瞥见刘文静怨恨的目光。
我心中立刻一凛,怨恨?刘文静为何会有这样的目光?顺着他的目光看去,我渐渐有些明白了。攻下长安后,李世民便收罗门客,广集人才,身边才俊无数,比起在太原时的盛况有过之而无不及。如此一来,李世民当然就疏远了刘文静,两人已不是当年在晋阳时那般的心腹密友了。而刘文静在李世民心中的位置也慢慢被长孙无忌、房玄龄和杜如晦这三个人所取代,这怎能叫他不恨?李世民固然不再是昔日的李世民,刘文静恐怕也不是当年的刘文静了……
古来只有新人笑,有谁听见旧人哭?伴在君王左右,如鱼饮水,冷暖自知。我与刘文静在太原早有交集,也算是旧识了,多少有些情分在。想到这儿,我不由对他投去了同情的目光。
“我军前进如此神速,王世充自知无法抵挡,所以才将兵力收缩到洛阳城,就是要借洛阳城墙的坚不可摧来抵挡我军的攻势。”刘文静也觉察到我正看着他,他对着我苦涩一笑,接着说道,“王世充此次用的计策正是当年他用以对付李密瓦岗军的‘拖’字诀,目的就是为了等我们锐气尽丧后再一举歼灭。我军此时也是疲惫不堪,人心厌战,倘若我们在此与王世充耗下去,恐怕很快就会发生军士甚至大将逃亡之事,后果不堪设想,不如速战速决……”
我暗自叫糟,刘文静啊刘文静,你想出谋邀宠,也该挑个好点的主意,怎么能说出这样动摇军心的话呢?
李世民一听刘文静这话,果然瞬间就变了脸色。
“是啊,刘先生说得对。若长此下去,”而一旁的李元吉在这时却火上加油,“军士必然疲劳,军心也会涣散。要不就休整,要不就先班师回长安……”
“不可!”长孙无忌耐心地说道,“自我们出兵攻打洛阳,几个月来,周围的人都投降了,只剩下王世充坚决不降,还守着洛阳这座孤城。粮草的供应已被我们断了,洛阳城里没有多少粮食了,城中人心惶惶,不会长久抵抗下去。”
“但我们出征也有段时日了,久攻不下,也是劳民伤财呀。”一旁有个副将听后却不怕死地说道,“而且,前几日从长安传来消息,我听说唐皇陛下也有让我们班师回朝之意……”
李世民曲起手指抵着下颌,面无表情,嘴唇紧抿,不发一语。他看似平静,我心中却猛地一震—这正是他发怒的前兆!他在盛怒之中,依然沉稳得可怕。
“虽然洛阳粮草已断,但应该还能再坚持一段时间。”而刘文静还在继续往下说,“所以,倘若王世充一直这样坚守不出,我们也毫无办法。而窦建德随时可能发兵前来救援,突厥恐怕也会趁此机会进犯长安,唐军已大多被我们调遣到洛阳来,恐怕抵挡不住。到那时,我们就会腹背受敌,反而会非常狼狈。”
被这几人这么一煽动,帐中原本是安静无声的,如今众人便开始交头接耳,似乎确实有班师回去的意思。
李世民抬手缓缓一挥,便压住了那阵喧闹。他的语气十分平和:“各位都还记得出征时所说的话么?”
众人都是一愣,而后便静下来听李世民继续往下说。
“洛阳未破,师必不还。”李世民逐字逐字地说。
“这……”众人又是一片愕然。
方才那个副将又继续说道:“但,将士们身心俱疲,都对攻取洛阳丧失了信心,想返回长安去……”
“你居然敢妖言惑众,乱我军心!来啊,拖出去,斩了!”李世民瞬时沉下脸来,眼神如刀剑一般冰凉刺人。
“殿下……”一旁随即有人出列想为那个副将求情。
“斩!”李世民却根本不给他们开口的机会,断然下令,“谁敢再言班师退兵,定斩不赦!”
他双臂大张,撑在帅椅的扶手上,身躯则是一动不动,那双睁开的蓝瞳晶亮慑人,闪烁着野兽般的红光。被他这样的眼神盯上,喉咙仿佛已被锐利的獠牙扼紧穿透,无形的杀气瞬间笼罩了整个军帐。
众将领一见李世民这模样,大气都不敢再出一声,更没有人敢多说一句话。帐中顿时鸦雀无声,只听见晚风掀着帐篷角所发出的“呼呼”声。
“退下。”好一会儿,李世民才悠悠开口。众人如获大赦,施礼后便全数退了出去。
李世民仍是用手支着下颌,如一尊石像般默默地坐在帅椅上。再没有人敢轻易与他交谈或是上前接近他。众人能躲的都躲开了,不能躲的,例如那些来报信或是来传递军务的将士,都是缩着脖子,蹑手蹑脚地进帐来,战战兢兢地报告完后,立即一溜烟地逃开了。
而我坐在李世民身旁,也是低着头,不说一句话。帐中一时间竟然一片死寂。
也不知过了多久,我终于忍受不住,想站起身活动下已经僵硬的四肢。可我还没站稳身子,便被拉进一个宽阔的怀抱里。那铁箍的双臂抚抱得我险些透不过气来,灼热的气息喷洒在我的耳后。
“明……”
莫名的震颤随即蹿上我的背脊:“世民?”
“明,不要动,就这样静静地待在我怀中。一会儿便好,一会儿便好……”李世民将我紧紧地围在怀中,下颌则是在我的发顶轻蹭着。
听着他的低喃,我心中一软,便也没作挣扎,任由他搂抱着。
良久,我叹了口气,身子往后倒去,慢慢倚进李世民的怀中,悄声问道:“将那个副将推出去斩首,是你早就筹划好的,是不是?”
“嗯?”李世民的身躯明显一僵,而后他轻轻扳过我的脸,正色问道,“你为何如此问?”
“你与刘文静在太原时便是好友,与长孙无忌等人也是朋友,李元吉又是你的手足兄弟,要统领他们,你这个主帅确实为难。广开言路、从谏如流是好,但是,在紧迫的战事面前,当断不断,反受其乱。”我也不抗拒,任他捏着我的下颌,慢条斯理地继续说道,“所以,在大事的决断方面,你们便不能再有任何私情,只是单纯的主帅与属下的关系。主帅只允许自己的属下在限定的范围内发言,而对于主帅作出的最终决断,只能执行,绝不能有任何异议。你便是用一个‘斩’字,将众人在用兵作战韬略上的不同争议一并斩断,也只有这样,你才能在军中建立起严明的,甚至是残酷的军法,才能树立你主帅的威信。”
“呵呵,明果然是明,无论分离多久,你始终是最懂我的人。善良、体贴,与任何人都能称兄道弟,这些对于普通人来说,全是优点,但对一个王者而言,却是致命伤。不错,文静与无忌他们几人确实对我十分忠心,但他们不单是为了知己情谊,还将我居为奇货,我若成功了,便是助他们日后扶摇直上的好风。”李世民微敛双眸,掩藏住眼底的真实思绪,他的唇角又慢慢浮起那抹我熟悉的悠然浅笑,“而他们各有所长,都是人才,但是,他们在谋划韬略上却仍有着种种的缺陷,我作为主帅倘若不能清醒地辨明这一切,而允许他们在我面前没完没了地争论,那我绝不够资格坐上这把帅椅。一支真正能所向披靡的军队,必须能够坚决地贯彻主帅的命令,做到令行禁止。我军这次挥师而来,必定要将王世充一举歼灭,斩草除根,如今胜利唾手可得,我绝不能在此时收手。且先前牺牲的那些将士的鲜血,也绝不允许我后退。”
“我明白,洛阳你是无论如何都要拿下来的。”我徐徐说道,“李密败亡后,王世充就算是当今天下最强的一股势力了,而洛阳又敲挡在李唐兵锋东出的要道上,所以,只要剿灭了王世充,山东群雄便可迎刃而解,平定天下就指日可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