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第一章

太子新得两件宝贝,一个是能提取记忆的照忆镜,一个是身为药人的我。

他要我用身上的血给太子妃治病。

可放血那天,却发现我的血早已干涸,众人疑惑,搬出照忆镜提取我脑中记忆。

看见十年前春意绵绵,我与一少年郎相爱相知。

他在宫变中死去,我划破手腕用一身鲜血救活他的命。

所有看过我回忆的人都震惊,因为那少年郎不是别人,正是尊贵的太子殿下。

他五年前失忆,完全不记得我了。

现在他找回对过往的回忆,发了疯地求我原谅。

可是他不知道,被照忆镜提取了记忆的人,会慢慢失去这部分记忆。

所以在他越来越爱我的时候,我忘记了我曾爱过他。

......

我在木坑竹海隐居三年,衣上沾满了竹叶香,一瀑长发白如雪。

将军澹台戎带官兵砍伐完大半竹林后,才把东躲西藏的我找到。

他们要把我送进京城,抽我身上的血给身患恶疾的太子妃治病。

澹台戎冠冕堂皇地说道:“听闻云曼棠小姐是世上仅存的药人,血液可医死人、活白骨,若能到宫中替太子爷的挚爱解忧,朝廷必有重赏。”

我宁愿去死,也不愿意救太子的新欢。

听闻太子妃明年就要嫁入东宫,她名叫谢婷媛,美貌绝伦,是当朝太傅的独女。

我曾在见过她两次。

第一次,她把酒泼到我身上,骂我是太子身边的狐媚子。

第二次,她命人剃了我满头青丝,扔到绝命谷喂蛇。

为了展示天恩,澹台戎把我送入越溪的避暑山庄,让我面见天潢贵胃。

太子及其随扈在此处度夏。

我抬头一一扫过所有人,最后定在太子身上。

我快要认不出他了。

曾经他是眼神清澈坚定的少年郎,让我爱到无法自拔。

如今他高高在上,浑身散发权高位重者的冷漠气息,眉若刀裁,黑眸阴沉如深渊。

他打量我,以完全陌生的眼神,像在打量什么动物。

“此女当真是药人?看着像十年没吃盐的样子。”

我笑了,因为想起了当年,很久以前。

太子与我走在似锦繁花中,他曾讲起“白毛女”的传说。

白毛女久居山间,因吃不了盐而头发雪白,最后被红军解放......

他说那是千年以后的故事,他曾讲过许多类似的奇怪故事,他说他是自二十一世纪“穿越”来的。

“......李湛予啊。”我盯着他的脸,声音沙哑地唤出他的名字。

立刻有人呵斥我:“大胆!区区草民,岂敢直视储君圣颜?”

太子抬手止住那人话头,皱眉问我:“李湛予是谁?”

我再次笑起来,越笑越大声,笑到眼泪横流。

多可笑,他连自己都忘了。

我们最相爱的时候,他曾告诉我他的真名,他在二十一世纪名叫李湛予,穿越到当今太子李道谌身上。

可是五年前他失忆了,忘记了所有,只知道自己是未来的九五至尊。

九五至尊,身陷权力中心,他将是天下之主,坐拥万里江山。

坐到这个位置,四周群狼环伺,他必须冷血、狠毒、杀父弃子。

必须没有挚爱,必须没有弱点,必须无懈可击。

所以他当初选择喝下忘情水,完全忘记我,也完全忘记过去那个倡导自由民主的自己。

我面色苍白,一身白衣,长发雪白。

整个人如同冰雪铸就,呆呆地任人宰割。

乌黑匕首割开我的手腕。

没有血流出来,一滴也没有。

众人屏息凝神等待好久,开始窃窃私语:“竟然没有血,她是活死人吗?”

李湛予从远处走近,离我只有一尺远。

近在咫尺,我仿佛闻到了一缕过去的气息。

他身上曾有草木香气,类似微风拂过雨后山林的清新。

曾经相爱时,我最喜欢被他抱着,贴在他脖颈里嗅他的味道。

那时我们都青春少艾,他会害羞到耳根通红,仍紧紧抱着我不撒手。

此刻,李湛予用全然陌生的眼光狐疑地盯着我,黑色绣蟠龙的衣袍上散发浓重龙涎香。

浓重到盖过最后一缕草木清新。

“你的血呢?”李湛予问。

我笑道:“都给你了呀,现在你体内流着我的血。”

“放肆!”他剑眉紧蹙。

立刻有太监冲上来掌掴我。

声音清脆,我脸上火辣辣地疼,一下,两下......

李湛予这才慢条斯理道:“不必跟她一般见识,退下。”

太监退下了。

李湛予伸手掐住我的下巴,仔细端详我的脸。

“你在耍什么花招?孤再问你一次,你的血呢?”

我还是那句话:“在你体内。”

他放软语气:“告诉孤实话,孤可以满足你任何心愿。”

为了救谢婷媛,他真是费尽心思啊。

我仰头问他:“你说的是真的?”

“孤一诺千金。”

我说:“好,我唯一的心愿是:杀了我。”

身为药人,我无法自杀,只能让别人杀死我。

李湛予冰冷的神情有一丝裂痕,他很惊讶:“你为什么想死?只需取一碗血,孤便可以赐给你黄金万两。”

我落拓一笑,仰头望天,以他曾教给我的诗做回答:“我知道这世界如露珠般短暂,然而,然而......”

谢婷媛急需我的血续命,而我体内已经没有血了。

为了查出我的血究竟在哪,澹台戎提出从刑部搬出照忆镜。

民间传说此物是太子从东瀛得到的宝物,可以照出人过去的记忆。

可笑,他们以为照忆镜是海外的宝贝。

其实是中原打造的,而且打造照忆镜的人与我有血海深仇。

那人叫亓无。

曾是我云家的邻居。

他无父无母,我爹娘看他可怜,时常救济他。

没想到他是个恶魔,已在医道上走火入魔。

他在我们家的吃食里下软骨散,让我爹娘和我变成他培养药人的试验品。

不止我们一家,他还拐卖了其他四十个无辜的人做实验品。

他用数千种中草药津泡我们的身体,把我们和毒蛇、蚂蝗关在一起。

我爹娘没抗住,在实验中死去。

我侥幸存活,成为他唯一试炼成功的药人,体内鲜血可解剧毒、救活死人。

后来我为了报仇砍他四十三刀,烧毁他的房子。

他生前经常研制的稀奇古怪的东西,卖到西域、东瀛等地,其中就有照忆镜。

当年他发明照忆镜,是为了方便试炼药人。

因为他同时试炼四十三人,为了方便总结失败和成功的原因,他直接提取试炼者脑海中的记忆。

照忆镜有一个秘密。

那就是被提炼出记忆后,这段记忆会在三个月后从此人脑海里永久消失。

此时此刻,掌掴我的太监狠声道:“照忆镜可是五保太监下东洋时花重金买来的,刑部和大理寺用它提审罪犯,云曼棠,现在轮到你用了,你的任何谎言都将无处遁形!”

我无所谓。

反正我一心求死。

活着太没意思了,我毫无牵挂,孑然一身,一身骨血还被人惦念。

倒不如眼一闭永不醒来,免去尘世间的烦恼。

他们将照忆镜对准我的脸,往日种种在镜中浮现。

十年前东宫种满郁郁蓁蓁的木兰花,洁白无瑕,我以药人的身份被押解进京。

皇帝老儿想喝我的血,用来延年益寿。

皇后亲自来划我的手腕取血。

缀满宝石的匕首在我瘦弱的手臂上轻轻一擦,我都血便汩汩涌出,伴着我十五岁时恐惧的哭声。

看到这里,李湛予道:“原来是父皇用了她的血,此事孤竟不知,也难怪,五年前孤落马磕破了头,从此记忆残缺......”

周围人应和道:“太子殿下经过大难,必有后福。”

李湛予问:“孤不知道是因为失忆,难道你们也不知?”

众人面露难色:“......臣是近几年才跟在殿下左右,对殿下失忆前的事所知甚少。”

李湛予神色不明,片刻后说道:“也好,趁此机会,正好可以看看孤失忆前发生过什么。”

照忆镜里,我的血在皇后手捧的碗中淅淅沥沥装了半碗。

有一少年郎突然冲进金銮殿:“停下!母后不要再欺凌她了!”

那少年郎面如冠玉,俊眼修眉,正是年少时的李湛予。

照忆镜前的所有人都倒抽一口凉气。

李湛予神色古怪地瞧我一眼:“原来孤之前就认识你。”

十五岁那年,我父母双亡。

亓无把我卖给朝廷换取万两黄金。

我在高大空旷的宫殿里哭泣,感受血液自手腕流出的痛楚。

皇帝病殃殃的如同纸人,一双眼如鹰隼般盯着我。

皇后脸上涂了厚厚白粉,妆容艳丽到近乎狰狞。

无数麻木的宫女太监旁观着我被抽血。

我害怕,我哭泣。

可是太子李湛予突然冲上来保护我。

我之前跟他素未谋面,他却为我义愤填膺。

“父皇,母后,你们侵犯了她的人权,你们取她的血时有没有问过她是否愿意?

人生来自由生来平等!王侯将相宁有种乎?她的生命也是珍贵的,不比我们任何人低贱!”

年少时的李湛予满口惊世骇俗的言论。

惊得当时皇帝和皇后直骂他是孽子。

此时此刻,照忆镜前的所有人都大气也不敢喘,悄悄拿眼瞟李湛予。

他冷笑:“原来孤也有年少轻狂的时候,真是不是天高地厚。”

周围的人立刻拍马屁,夸他当年是善良慈悲。

但是夸着夸着,就夸不下去了。

因为照忆镜里,越来越多地出现李湛予当年“惊世骇俗”的言论。

要求解放女性。

要求还政于民。

要求依法治国。

要求展开“工业革命”。

要求禁军遵守“八大纪律三项注意”

......

避暑山庄里,照忆镜前。

李湛予看着当年的自己。

从一开始的扶额叹息,到后来的若有所思。

“孤当年怎么会有这些怪异的想法?”

四周的人唯唯诺诺不敢搭腔,都推脱说不知。

李湛予看向我:“孤当年,是不是很奇怪?”

我直视他的眼睛,一字一顿地认真告诉他:“殿下当年,是这世上最好的人。”

我对李湛予的爱,起源于他在我被抽血时的挺身而出。

他会为我说话,帮我质问皇帝“王侯将相宁有种乎”?

尽管他贵为太子,但他有一颗至纯至善的心。

他为百姓的苦难感到抱歉,为朝廷的昏庸感到愤恨。

他会真心实意地怜悯女性。

他大闹金銮殿,质问皇帝皇后为何欺凌平民后,他们脸上挂不住,将我赏赐到东宫以示皇家仁慈。

少年李湛予时时刻刻看护我:“你是药人,浑身上下都是宝,匹夫无罪,怀璧其罪,你牢牢跟在我身边,只要我在,便不会让别人欺负了你。”

于是我亦步亦趋地跟着他。

那时我年少,又刚刚失去父母,整个人如同浮萍般无依无靠,他是唯一对我好的人。

我下意识地巴结他,希望他保全我的性命。

他起床我给他穿衣,他坐下我给他倒茶。

他却阻止了我:“我有手有脚,这些事都能亲力亲为,你照顾好自己就行。”

那时候我真觉得他奇怪,他很少要人服侍,东宫内的太监和宫女都无事可做。

他便聘请夫子教他们识字,要求他们熟读四书五经。

“读书使人明智,我不要求你们读成什么秀才举子,我只要你们睁眼看看世界。”

他转头看到我,笑道:“小曼姑娘,你识字吗?”

我怯怯地点头。

他便开怀一笑,唇红齿白,眼眸亮如星子,笑起来仿若春日晴朗:“那真好,既然你已经开蒙,就随我一起去上课罢!”

给太子上课的都是当世大儒,我在后面蹭课,只觉得受宠若惊。

那些大儒瞧不上我,只有太子很当回事:“你已经是我的同学了,课上学到的知识我们课后可以讨论。”

为了让他开心,我不敢懈怠,打起精神应对学习。

他还会带我去骑马射箭,鼓励我多锻炼:“身体是革命的本钱,不要怕,你也可以的。”

我艰难地御马:“殿下......我爹娘说,相夫教子才是女人的本分......”

他认真告诉我:“那都是男人为了困住女人的说辞,相信我,男人能做到的女人也绝对可以做到,你不比我差,或许你可以比我更优秀。”

他的话吓到我了。

但积年累月,我渐渐习惯,并铭记于心。

可以说,我真正的人生是在十五岁那年开始。

少年李湛予拓宽了我的视野。

让我明白这个世界可以变得更好,天下大同,男女平等,自由民主。

他描述的一切都让我心驰神往。

此时此刻,避暑山庄里,照忆镜前。

李湛予目光深沉,甚至有点阴鸷地盯着照忆镜里年少的自己。

他忽然冷笑,挤出四个字“愚不可及”。

两个小太监给他打扇子,三个小太监举着伞为他遮阳。

奴才们团团围着他服侍他。

李湛予理所当然地享受着照拂。

我觉得口渴干燥,跪在太阳底下昏昏欲睡。

“扶她起来,让她喝水。”李湛予突然开口。

立刻有人将我妥帖照料。

李湛予仔细瞧着我,目光与最初的陌生冰冷不同,似在努力回忆。

“云曼棠?”他低声唤我姓名,三个字,在口中咀嚼,反反复复试图找出当年的发音。

不对,怎么都不对。

我瘫在交椅里,恨不得堵上耳朵。

他忽然迟疑地、缓慢地吐出两个字:“小曼?”

那一刻,电光石火间,此刻与过去相通,我酥了半边骨头,心尖震颤发麻。

李湛予也愣了,难以置信般,复习那两个字,清浅温柔,缱绻低缓:“小曼?”

我原以为我的泪水已经流干,此刻再次泪目。

“孤当年就是这样喊你?”

我拼命摇头:“不,你不是他,你不要这样喊我......我觉得恶心。”

我的少年郎已经死了,无人可替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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