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六十六块肉

繁闹的尽头是一座深邃庄严的小教堂,灰色外墙上的石雕腐蚀得很严重,已看不出本来面目,让本就晦涩难懂的宗教意象更增添一丝神秘主义色彩。

人们在这里矢发圣愿。

楼顶高耸的十字架,管风琴恢弘的乐声,窗内亮起的灯光与烛火,教徒们吟诵的经文,一切是那么庄严、神圣, 圣沐堂以一种凝固的态势兀立在在这座江边古城。

老人放慢了脚步,抬头望着阴云中的十字架,一天没有进食了,眩晕突然袭来,楼顶黑色十字架如同风车般慢慢旋转,变成了一个“卍”字,在他的氤氲的镜片里渐渐暗淡。

回到出租屋里不久,门外就响起了绵密的雨声。

他从袋子里拿出几本书,又拿出了两个白色泡沫盒和一瓶黄酒放在桌上,转身去厨房拿碗筷的时候,发现煤气灶旁放了一个不锈钢电热杯。

打开杯子,一股熟悉的肉香扑鼻而来,酱油的鲜香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焦香味,那是玉玲的手艺。

他端起杯子准备进屋,发现杯底的插座下压着一张纸条,写着:君儒,六十六了,这红烧肉是我和金凤一起做的, 要吃完,盼君回家。

还是玉玲的字迹,歪斜、局促、 笨拙,力透纸背,君儒摸了摸凸起的背面,摇摇头,几十年了,还是写不好! “你妈的字,像剖开鸡肚皮里抽出的肠子,别别扭扭,还带着一股土骚气,我看家里不用请门神了,把这字贴在门板上,什么妖魔鬼怪,魑魅魍魉都吓得魂飞魄散了!”年轻时的李君儒是多么刻薄,轻狂,不可一世,玉玲羡慕他舞文弄墨,就学着抄书练字,他偏偏在碧葳面前挖苦她!玉玲呢,在围裙上擦把两下手,脸有点僵,微…

1999 年 夏 江城市

天色暗了下来,江风推来一团团浓重的潮气,对岸的树影朦朦胧胧,杂乱的灌木,低矮的房屋,长长的电线一起摇晃隐现,像火焰周围扭曲的海市蜃楼。

一位老人擦擦镜片,拎起马甲袋,加快了脚步。

江的这边灯火耀眼,小餐馆、小百货、水果店,理发店里人气兴旺,街边有几个横七竖八的旧音箱,正自顾自地深情高歌:“你快回来,我一人承受不来;你快回来,生命因你而精彩……”

繁闹的尽头是一座深邃庄严的小教堂,灰色外墙上的石雕腐蚀得很严重,已看不出本来面目,让本就晦涩难懂的宗教意象更增添一丝神秘主义色彩。

人们在这里矢发圣愿。

楼顶高耸的十字架,管风琴恢弘的乐声,窗内亮起的灯光与烛火,教徒们吟诵的经文,一切是那么庄严、神圣, 圣沐堂以一种凝固的态势兀立在在这座江边古城。

老人放慢了脚步,抬头望着阴云中的十字架,一天没有进食了,眩晕突然袭来,楼顶黑色十字架如同风车般慢慢旋转,变成了一个“卍”字,在他的氤氲的镜片里渐渐暗淡。

回到出租屋里不久,门外就响起了绵密的雨声。

他从袋子里拿出几本书,又拿出了两个白色泡沫盒和一瓶黄酒放在桌上,转身去厨房拿碗筷的时候,发现煤气灶旁放了一个不锈钢电热杯。

打开杯子,一股熟悉的肉香扑鼻而来,酱油的鲜香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焦香味,那是玉玲的手艺。

他端起杯子准备进屋,发现杯底的插座下压着一张纸条,写着:君儒,六十六了,这红烧肉是我和金凤一起做的, 要吃完,盼君回家。

还是玉玲的字迹,歪斜、局促、 笨拙,力透纸背,君儒摸了摸凸起的背面,摇摇头,几十年了,还是写不好!

“你妈的字,像剖开鸡肚皮里抽出的肠子,别别扭扭,还带着一股土骚气,我看家里不用请门神了,把这字贴在门板上,什么妖魔鬼怪,魑魅魍魉都吓得魂飞魄散了!”年轻时的李君儒是多么刻薄,轻狂,不可一世,玉玲羡慕他舞文弄墨,就学着抄书练字,他偏偏在碧葳面前挖苦她!玉玲呢,在围裙上擦把两下手,脸有点僵,微凸的嘴露着牙,讪讪地说:“你爸幽默,成天拿我打趣。

幽默,幽默,幽默个屁,他最讨厌玉玲式的“宽容” ,那种“讪讪”、“悻悻”、“怏怏”却隐忍不发的样子,那微启的厚嘴唇以及永远遮不住的门牙,宽唇阔口,龅牙凸嘴,土里土气,笨嘴笨舌!

五岁的碧葳坐在轮椅上,双手紧握着两侧的手轮圈上,一张小脸不安地张望,不知往左还是往右推。

六十六岁,女儿、儿媳要烧六十六块肉,吃了这肉,才能六六大顺,福寿延年!君儒苦笑一声。

窗外响了几个闷雷,像空腹打嗝,让人平生一股不满。

雨后打雷,这雨怕是要下一夜了。

关好门窗,插好插销, 君儒烧了水,站在浴盆中央,用塑料桶一遍一遍地从头往下倒,温热的水濯洗着不再年轻的身躯,松弛的皮肉,稀长的毛发,变型的关节, 这该死的衰老!君儒用力拍打右上臂,微弱的灯光下,手臂一拗,泛红的皮肤终于鼓起,一小块饱满的梭形。

换好衣服出来,君儒听见了屋子里窸窸窣窣的响声,门窗依然紧闭着,调亮灯光,光晕从桌上扩开,沙发、茶几、电视柜一切无异。

今天买回的书和酒菜也安稳地摆在桌上,只是一个白色泡沫盒的插口开了,露出了里面的酱油炒面。

“哎,你出来吧!”

片刻后,一只黑乎乎的小手摸上桌子,指甲里嵌着血污,一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睛顶开了前额凌乱的头发,露出一块白色的前额,声音怯生生:“爷爷,我饿了。

君儒丢给他一双一次性筷子,“先去洗手吧!”小拉兹随便冲了下水,乖乖地坐在一旁。

君儒拿出碗,分了一些炒面和苔条花生给他,又把电热杯里的红烧肉倒在大碗里,五花肉被切成了精致的长条肉丁,看得出用油煸过,放了八角和香叶,猪皮微焦, 肥肉半化,精肉扎实,满满一大碗。

小拉兹看得眼馋,举着筷子伸过来,君儒一拍桌子,大声说:“这肉你不能吃,今天是爷爷六十六岁生日,要把这六十六块肉都吃了!”小拉兹只得作罢,君儒从泡沫饭盒里夹出一个荷包蛋,放在他的碗里,吃吧。

小拉兹和他非亲非故,是附近的流浪儿,是有家归不得?还是无家无依靠?君儒问过几回,小拉兹只说家在很远的地方;问他叫什么,他也不说;问他父母的情况,他也只是摇头;问急了,就逼出两行清泪,罢了罢了!这孩子微卷的头发,瘦窄的小脸,黑白分明的大眼睛,像印度电影《流浪者》的主角拉兹一样,就叫他小拉兹吧!

小拉兹不懂这个名字,但他也不在乎君儒,起初几回,他只是偷偷“开锁”溜进来找吃的,这个老头家里总有一些东西吃,被逮住后,就把称呼从“老头”变成了“爷爷”,君儒也就没再追究,小拉兹经常来“要饭”,半年过去了,爷俩竟处成了“饭搭子”。

“爷爷,生日快乐!”脏兮兮的小手递过来一个沉甸甸的袋子。

“这是什么?”

“洋芋果果,新鲜得很!”

“哪来的?”

“嗨!爷爷,你最好别问了,这洋芋果果炖肉,我就只吃这果果,肉都不稀罕!”

“哈哈,这小子!”君儒笑了。

君儒迷迷糊糊中听到了一个熟悉的声音。

“爸爸做的红烧肉最难吃了,黑乎乎!” 雨丝端着碗从厨房里跃出大半个身子,她束起高高的马尾,穿着绿色的校服套衫,棕色的灯芯绒长裤,清新得像一棵刚浇过水的树苗。

“哼,这就叫黑心人做黑心肉!”碧葳推着轮椅过来,瞅了一眼大碗,眉头一皱,脸上露出轻蔑的神色。

“老大,你胡说什么!”玉玲赶紧过来推走轮椅,“别惹你爸!今天他过生日!”

“爸,你不能这样烧肉,咸了就放糖,甜了就放酱油,这肉又黑又硬,像焦尸一样……”雨丝喋喋不休地说,拿筷子敲了敲碗,君儒看着这个刚上初中的小女儿,一脸傻笑……雨丝,是他最引以为傲的“作品”,一个李家完美基因的集大成者,他心中维纳斯的化身。

雨丝不到两岁,他就抱着这个粉妆玉琢的小人指着壁橱里一尊维纳斯雕像一遍一遍地教:“宝贝,这是维纳斯,维纳斯。

”过了一会儿,玉玲抱过去,问她,这是什么?小雨丝想了一会儿,奶声奶气地说:“娜娜!”

全家都笑了,我们的小雨丝就是小维纳斯啊!大理石一样洁白的肌肤,美丽舒展的椭圆形脸庞,丰满圆润的下巴, 波浪形的下嘴唇,哦,那是李家人特有的,美好而梦幻的弧度。

那时是君儒和玉玲最快乐的时光。

君儒嘴角扬起笑容,下唇像一柄玉如意。

雨丝怀孕那一年,单位分了新工房,麻雀虽小,五脏俱全, 就是客厅捉襟见肘。

玉玲移走桌上的茉莉花,八仙桌旁围了四张长凳,大家挤了挤才勉强坐下了一大家子。

玉玲、碧葳、牧野、金凤、雨丝、祁鹤,还有刚满月的小美恒。

“爸爸生日快乐!六六大顺!”全家举杯。

“爸,这是我和嫂子一起做的,妈妈在旁边亲自督工,你要全部吃完哦!”雨丝站起来,绕到君儒身边,她一袭白裙,裸露着天赋绝色的手臂和小腿,猫儿一般地撒娇,“来来来,我们庆祝爸爸六十六岁生日快乐!”祁鹤带头举起酒杯……

“这肉真香啊!”所有的人都看着君儒。

“吃啊! 吃啊!趁热吃!快吃啊!”

“你吃呀,快吃呀!”

“快吃!吃呀!”

“吃呀!”

他在大家咄咄的气势中,连吃了好几块,焦滴滴,颤巍巍,软酥酥,那是玉玲的手艺……

突然客厅的灯一下子熄灭了,死寂随之而来,人呢?君儒从梦里醒来,心惊肉跳,冷汗直冒,双腿发软,他失控地大叫起来,踉跄着慌忙开灯,昏暗的灯光渐渐变亮,破旧的桌子上只有残羹冷炙,沙发上堆着旧毯子,电视机上满屏雪花……他顿觉乾坤颠倒,恶心万分,食道一阵一阵地逆向蠕动,“哇”的一下,吐出一大口秽物,仔细一看,竟是一滩没有消化完的红烧肉!

作者的话

一枚贝

作者

06-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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