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4节



“车胎……”

司机嗫嚅道。

“不用管!继续开!”

话还未出口,就被汉子粗暴打断。

车身摇晃颠动,像只无头的苍蝇,横冲直撞,只能尽量保持着前进的方向。

接连的爆响从轮胎出不断挤出,几乎要把人颠出车去。

这名绑匪的脸色更加狰狞了些,眼中隐隐显出了几分焦虑。

楚云声观察着汉子的神色变化,忽然用东洋语开口道:“或许你的同伴抛弃了你。”

汉子按在扳机上的手指一紧,眼中带着几分惊诧地看向楚云声,似乎没料到他会说东洋语,更没料到他能猜到自己是东洋人。

但他仍没有显露出什么特殊的表情,对楚云声的话语恍若未闻,明显并不想和这名人质交谈。

不过楚云声并没有打算就此沉默。

他的嗓音冷静平淡,在疯狂大噪的枪火中像块冷锐突兀的冰。

“面对我的判断,你的忧虑大于猜疑,所以你认为你的同伴绝不可能抛弃你,相比较而言,他们更可能是遭遇了某种突发状况,无法赶来接应。又或者,眼下还没有到他们现身接应最好的时机。”

汉子眉心微皱,目光不由自主地飘向前方某个位置。

楚云声道:“看来是前者。”

“你他娘的……”

汉子一惊,脱口骂道:“闭嘴!”

他怒瞪楚云声,脸上透出了几分狠戾,握枪的手也紧了紧,似乎随时都会扣动扳机。

“小心走火。”

楚云声看了他一眼,声音平淡道:“在没有逼入绝路前,你们想要的应该是活着的我。那比一具尸体价值大些。”

“但是,你们恐怕没有这个机会了。”

汉子立刻意识到了什么,猛然转头。

但却已来不及了。

江边两艘停靠的货船上,如幽灵般,不知不觉地出现数杆枪头。

随着一道艳红色的火苗的喷出,无数子弹汹涌而出。

副驾驶上的汉子当即扣动扳机,想要在临死前射杀楚云声。

但在他眼中一直清弱儒雅的楚云声却似乎早就洞察了他的想法,在他开枪的瞬间就侧身一躲,手掌横劈,劫走了他手里的枪。

“你不——”

话音戛然而止。

他身上迸出数朵血花,整个人眨眼就被射成了筛子。

在第一枚子弹抵达时,司机就早有警觉地仓促蹲下了。

他狂打方向盘,踩油门,车窗玻璃砰砰全部炸开,又有两个车胎被爆,汽车彻底失控,发出刺耳的尖鸣,如一片暴风雨中的小舟:“楚先生,小心!”

楚云声将绑匪的枪藏到了一个很容易被发现的位置,高声喝道:“跳车!”

郁镜之给司机的命令就是完全遵从楚云声的吩咐,所以司机并未有什么犹豫,闻言便一脚踹开车门,护着脑袋直接跳了出去。

一片烟尘轰鸣中,一身弹孔的汽车轰地一下扎进了路旁的一间棚子里,脆弱简陋的棚子瞬间塌了一半,将车头埋住,止下了疯窜的汽车。

楚云声的脑袋砰一下砸在车门上,温热的血顺着额角流下,有短暂的震荡和眩晕。

他闭了闭眼,低低咳嗽了两声,用力踹开微微变形的后车门,走下车来。

然而,也就在他下车的这一刻,熟悉的冰冷金属触感就毫无预兆地再次抵住了后背。

他慢慢回过身,尘土四起的阴暗棚子里,从暗处走出两名持枪而来的洋人。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这场一环扣一环的绑架中,真正的绑匪终于到了。

两分钟后。

追击过来的保护楚云声的汽车闯过了那两艘货轮的阻击,抵达棚子旁,却发现除了跳车摔晕的司机和副驾驶上已死的绑匪,江边再没有了其他人的身影。

“糟了!”

“楚先生不见了,还有其他势力参与!”

“……是那两艘货轮!”

有人反应过来,疾步奔向码头,然而刚才横插一脚参与枪战的货轮却早有预料般,快速驶出了码头,去往汪洋大海,轮船上油漆的标志赫然是一串简短的英文。

又过了二十分钟,郁镜之抵达了江边码头。

他脸色冰冷,眼珠沉黑,一边听着手下人的汇报,一边摸出一把军刀,从那名已死的绑匪身上挑出了一颗子弹,放在风灯下仔细看了看。

刘二道:“先生,这是洋货,在您拿下巡捕房前,公共租界英吉利人的巡捕房多用这种子弹。还有码头开走的那两艘货轮,也是英吉利人的船,我们无权扣留检查,已经出海了。”

“和英吉利人勾结……会不会是天明会那帮孙子?”有人低声道,“但若是这样,未免也太明显了些,有恃无恐?”

又有人摇头:“不见得。”

郁镜之将手里带血的子弹随手扔给刘二,又拉开车门,来到后座,戴着白手套的手指熟练地在一些缝隙角落按压抚过。

几秒后,他从后座的座椅缝隙间抽出了一张纸条。

纸上一行风骨遒劲的字迹,写着“英吉利、德意志、东洋”三个名词。看字迹和纸条的磨损,这像是早就写好的,只是比起刚写的时候,英吉利和东洋这两个名词上,多出了两点遮盖否定的血迹。

就好似在做排除法,只有留到最后的答案清晰无比。

“亚当斯——!”

郁镜之盯着那两点血迹,一身杀气凝而不发,暴烈地涌动在眉宇间。

其实,面对这种突如其来的绑架,楚云声和他早就有了各种准备和预设。从楚云声展露出他的价值开始,从中成药和抗生素出现开始,他们就知道,或早或晚,一定会有这么一天。

任何欺瞒都无法瞒过无数双越来越多的眼睛。

只是,当这一天真的到来时,当他坐在郁府听到楚云声被劫的消息、来到这里看到空无一人的汽车时,莫大的恐慌还是在刹那间,如海啸般将他一切的情绪吞没。

他在无可遏制地担忧与恐惧。

这种感觉……太似曾相识了。

手指一点一点攥起那张纸条,郁镜之紧拧的眉慢慢松开。

他抬起眼,瞳孔中有漩涡般的暗光一闪即逝,像是有那么一瞬间连通起了另一半沉睡的灵魂。

“去法租界。”

他砰的一声摔上车门,冰冷道。

……

法租界靠近公共租界的边缘,临江有一栋通体雪白的洋房。

洋房四面的高墙垂落着大片的蔷薇花藤,因时常有仆人照料,郁郁葱葱的苍绿便无趋势地肆意蔓延着,藤蔓缕缕,搭向四面的建筑,仿佛要将周围全部侵吞干净。

这栋房屋的二楼,一条被深褐色墙面夹出的走廊中,楚云声在枪口押解下,来到了一扇欧式雕花的房门前。

“亚当斯先生,人已经带来了。”

一名洋人姿态恭敬地叩门道。

里面无人应答,但有一道脚步声由远及近而来。

很快,房门打开,一名身穿西装马甲的洋人走出来,抬了抬下巴,示意其他人按住楚云声的手臂:“我们首先要保证亚当斯先生的安全,尽管这是一名柔弱无害的医生。”

“是的,路易先生。”敲门的洋人脸上浮起了一丝谄媚的笑,靠近楚云声,反剪住他的双手。

楚云声以一种非常柔弱无害的姿态站立着,没有做出任何反抗。

路易从楚云声的裤兜里摸出了一把枪,脸色微沉:“看看,这是什么?亚当斯先生说得对,那位郁先生身边的人,没有一个是真正无毒的。没有提前搜身,这是你们的失误。”

押着楚云声的洋人立刻一慌,想要辩解什么:“路易先生——”

路易摆了下手,制止了这名洋人下面的话语,然后反手推开了身后的门,对楚云声做出了一个请的动作,微笑着用流利的中文道:“楚医生,请进。”

“亚当斯先生仰慕您的风采,特意邀请您过府一叙。”

说着,他的双眼也在不住地打量着这名被邀请过来的客人。

出乎意料的平静的神色,毫无波澜的冷淡的眼神——路易感觉,这是一个和过往许多被迫来到这里的客人都不太相同的人,他镇定得过头了,就好像即将踏入的不是狼窟虎穴,而是路边的餐馆。

“路易先生,我知道你。”

楚云声看了路易一眼,低声用德文说道。

很奇怪的眼神……

路易微微皱眉。

但不等他多探究,楚云声就已同他擦肩而过,走进了门内。

这是一间书房。

暗红的旧地毯铺满了整片地板,踩下去却并不柔软,透着一股冰冷的硬。深色的绒幔挂起,幔角拖在地上,显露出里面半边靠墙的柜子,上头摆着一些欧式花纹的古董,柜门的边角包着铜片,已有磨损。

电灯悬在柜子上方,照亮旁边一张宽大的沙发椅,和沙发椅上一名面容冷硬、嘴角却挂着狡诈笑容的男人。

“你好,楚医生。很抱歉用这样不礼貌的方式邀请你过来做客,可你要相信,虽然这种方式不够礼貌,但我对待每一位客人的诚意都是完全一致的。”

亚当斯指了指对面的椅子,探身去倒酒,笑着道:“请坐。我想你会愿意一边品尝美酒,一边和我聊一聊的。”

“不需要抱歉,亚当斯先生。我很满意你的邀请方式,也很乐意和你聊聊。”

楚云声淡淡道:“但我希望我们可以换一种交谈方式。”

亚当斯笑容一僵,倒酒的动作停滞。

他缓慢抬眼,正对上细窄漆黑的枪口——刚刚还在几米之外的楚云声竟眨眼间悄无声息地出现在了他的面前,抬起的右手掌心里,正握着一把方才不知藏在何处的袖珍手枪。

枪栓锵的一声拉开,硝烟味淡淡散出。

亚当斯双眼一眯,紧紧盯着楚云声的动作,寻找着破绽,正要发出指令,就见楚云声忽然拿起桌上的水果刀,手腕一甩,水果刀如飞镖般射出,直插那片半挂起来的深色绒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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