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节



沉璧阖上双眸,嗓音低低,宛若一声叹息。

玄衣教主随口问:“你所犯何等罪孽?”

“我杀过人。”

空气凝固了几秒。

所有人看向这女子的目光都有了变化。

月无咎和姬殊看向她身旁的芃芃,果不其然,和旁人的畏惧不同,她满脸都是“姐姐好酷”的感叹。

坐在神像下的教主手抖了一下。

……没关系,杀个人而已,他们也不是没杀过不听话的教徒。

换个角度想,杀了人觉得愧疚,还会借鬼神之说让自己心安,想必也不是什么穷凶极恶之人嘛。

“杀生之罪,确实罪大恶极……即便明净释圣神悲悯众生,但你毕竟剥夺了一条生命,想要洗清罪孽,恐怕需要付出更大的……”

“啊,或许是我没说明白。”女子抬起一张容色秾艳的脸,眉头轻蹙,轻声道,“我杀的可不只一条性命。”

所有人背后窜上一股凉意。

万众瞩目之中,沉璧开始掰手指头心算。

她每动一根手指头,在场众人就抖一下,最后一双手都不够她用的时候,上首的教主终于忍不住颤颤巍巍地打断她:

“你……到底杀了多少……”

沉璧放下手,抬头看他:“数不清了。”

“……”

看着这个坦然认罪,同时又杀人如麻的女子,玄衣教主终于沉默了。

到底你是坏人,还是我们是坏人?

你害怕点,我们才是邪教。

沉璧面露忧容:“教主,我这样的还有救吗?”

他很想说没救了,你这样的人比他们还该下十八层地狱呢。

但想到这个人身上背的人命,他又不敢吱声,只能端起茶杯,掩饰般地喝了一口茶,心中发虚地说道:

“也、也不是没有救的……不过,你为何要杀这么多人?”

沉璧沉默了一会儿,回答:

“因为我心中仰慕之人,需要我替他做这些事情。”

天枢门乃修真界的执法大宗,所有的脏活累活苦活,以及得罪人的活,都由天枢门的人出面处理,堪称修真界的清道夫。

理解偏差的掌教啊了一声:“原来是情债。”

芃芃听完也叹气摇头。

哎。

真是问世间情为何物……直教人杀人如麻!

玄衣教主弄清了事情缘由之后,对沉璧的畏惧又消解了几分。

一个为爱杀人的恋爱脑有什么可怕的?杀再多人不也是好骗的傻子吗?

于是他很快又想到了对策:

“明净释圣神渡世人爱恨嗔痴,你既然被情所困,想要超脱俗世,首先就要断情绝爱,我西极教掌教皆是明净释圣神派来凡间的神之子,你只要与他们进行一些除祟仪式,便可斩断情丝……”

这话芃芃听不明白,但身为男人的月无咎和姬殊一听就明白了。

什么除祟仪式,不过是借着神灵的名义行下流之事,这样低劣的把戏,偏偏在民间屡屡有人上当,真该将这群骗子挫骨扬灰——

“教主大人,那我将倾慕之人灵府碾碎,挫骨扬灰,不知可否算是斩断了情丝呢?”

眉头紧蹙的沉璧又忽然出声,虔诚询问。

教主:“……”

到底是谁。

是谁将这个女魔头招入教中的!他要杀了那个蠢货!

他擦了擦冷汗,已经开始打眼色示意掌教,赶紧找人来救他狗命。

沉璧却自顾自说了下去:

“可是,即便是这么做了,我仍然没有解脱。”

这样的事情她不只做了一次。

她陷入这个莫名其妙的轮回中重生了几次,她就杀了她师尊几次,他们师徒多年,对彼此的弱点一清二楚,她想要杀他并不是一件困难的事情。

可杀了之后呢?

痛苦没有消失,她也没有如那些话本中写的那样一夜间就看破红尘情爱,从此洒脱自在。

“那就说明你并不想杀他呀。”

身旁传来小姑娘清脆的嗓音。

沉璧微讶,偏头看向了芃芃。

沉璧迟疑了一会儿:“……可我恨他,这千真万确。”

芃芃却高深莫测地摇摇头:

“就像我师尊给我布置作业的时候,我也会有一点点讨厌他——”

月无咎:?

“还有我师姐催我睡觉前记得刷牙的时候,我其实也很不耐烦——”

姬殊:?

“但是,我的脑子里又不是只能装下这一种情绪,我的讨厌只有指甲盖那么小的一点,而我对师尊和师姐的喜欢有一座山那么那么那么大呢!”

小姑娘犹带稚气的声音拨开了她眼前的迷雾。

杀了孤雪道君,固然可以平息她的恨意。

可是她对那个人的情感,却非只有这一种,他的血可以磨平她的恨意,但剩下的,那几百年时光里酝酿出来的爱意,又要靠什么来抵消?

想通了这一点,沉璧看芃芃的眼神骤然大不一样。

方才她是如何虔诚地看着神像,此刻就如何看着芃芃。

她转过身面向芃芃,诚心实意地发问:

“你叫什么名字?”

芃芃展演一笑:“姐姐可以叫我芃芃。”

“那么芃芃大师——”

月无咎和姬殊同时露出了“你没事吧”的眼神。

神像下的教主也满脸都是“你怎么还当着我的面爬墙”的神色。

沉璧仍专注地看着芃芃,肃然道:

“要怎么做,才能让我对他的爱意也消失呢?”

芃芃露出了有些茫然的睿智目光。

她觉得这个问题对她而言有些超纲,但漂亮姐姐看着她的眼神又如此严肃,仿佛她是她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因此芃芃只能绞尽脑汁,用她只有五年的浅薄人生经历,努力开解一个九世加起来至少活了上百年的人。

“嗯……这个问题嘛……我觉得就像米饭一样!”

“米饭?”

“对!就是米饭!”芃芃的眼睛亮了起来,“以前我饿肚子的时候,我做梦都想吃一碗干干净净的白米饭,觉得只要给我一碗白米饭,就是天下最幸福的事情了。”

沉璧静静地听着。

“但是等我可以天天吃一桶白米饭的时候,才发现,吃白米饭也不是天下最幸福的事情,最幸福的还得是吃肉!”

芃芃说完还问:

“姐姐,你听懂我的意思了吗?”

沉璧仍在琢磨芃芃这一番话,上方被忽视许久的教主与掌教挤眉弄眼一番,终于召来了他们雇佣的散修。

“哼,她不一定能听懂,但你这丫头一口一个师尊师兄,真当我们都是傻子吗?”

教主一声令下,保护他们的修士齐齐拔剑。

“给我上!将这两人一网打尽,就地处——”

那个“死”字还没有说完。

远在人群中的月无咎和姬殊甚至没有出手机会,就见沉璧摘下头上幕篱化作杀人利器,眨眼间便旋飞五六个冲过来的修士。

她冷声道:“安静些,待我将此事想通之后才轮到你们。”

……轮到他们干嘛?

教众一时间尖声逃窜,教主与掌教也缩在余下修士的保护圈后瑟瑟发抖。

沉璧原地不动,还在想方才芃芃的话。

得到了白米饭,白米饭便不再是世界上最令人幸福的东西。

那么若是她得到了师尊,是不是,便不会对他执念过深?她也可以就此解脱?

可师尊正是因为对淮夷家的大小姐爱而不得,才会将与淮夷小姐样貌相似的她当做替身,他已经心有所属,又如何能得到他?

……或许,也不一定是要得到心?

人吃白米饭,也没有问白米饭愿不愿意吧。

沉璧大彻大悟。

她握住芃芃的手,真心实意地感激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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