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节



谢镜渊闻言脚步一顿,无声眯眼,直想一剑砍死这个烦人的老东西。大清早抬着尸体来寻晦气不说,坐在门口给谁看。他冷笑着吩咐道:“他要坐便让他坐,敢进来一步,生死自负!”

围观百姓见状低声议论纷纷。梅奉臣在民间的名声实在太好,可比包拯宋慈之流。如今为了查清人命案子,竟做到如斯地步,相比之下,谢镜渊反倒显得有些不通人情了。

“这还用查么,和九娘私奔的那个公子就是楚熹年,现如今人死了,肯定与他脱不了干系。”

“这可说不准,楚公子在温香楼一掷千金,都是为了九娘,他怎么可能舍得杀了九娘,依我看,怕是谢将军暗下黑手。”

这个答案一出,直接把舆论风向带偏了。毕竟“小三”不明不白的死在外面,嫌疑最大的就是“正房”。更何况谢镜渊毒辣之名在外,满京城谁人不知,哪个不晓。

不过一上午的功夫,这件事就已经传遍了京城,曲阳侯府自然也得到了消息。当梅氏得知楚熹年缠上人命官司的时候,眼睛一闭差点昏死过去,醒过来第一件事就是找楚焦平。

“快!你快想个法子救救你弟弟!他是我肚子里爬出来的,什么性子我不知道么,逗猫逗狗或许敢,杀人这种事却是万万不敢的!”

梅氏死死拉着楚焦平的手,脸色都白了。她本来就心疼这个小儿子,若再出什么事,可怎么是好。

楚焦平也是一路急赶回府的,见状握住梅氏的手安慰道:“母亲,您不必担忧,我先找那天带二弟回来的护卫问问情况,梅大人应当不会冤枉无辜的。”

梅氏闻言终于反应过来,连声道:“对,对……我怎么把他们给忘了,快,把楚三楚四他们几个叫来,快去!”

丫鬟少见她如此急躁的模样,连忙快步去前院叫人了。

楚三楚四便是那日将楚熹年带回府的护卫,听闻梅氏询问情况,便一五一十的答了:“回夫人,属下在京郊追上公子的时候,他正与那青楼女子一起。只是属下惦记着您的嘱咐,想尽快将公子带回来,便没有管她。”

楚焦平捕捉到重点:“你们离开的时候,那女子还活着?”

楚三道:“回公子,她活得好好的,属下带走公子的时候,她还在后面哭哭啼啼追了一路。”

梅氏闻言终于松了口气,捂着心口倒入椅背,连念了好几句阿弥陀佛。楚焦平挥手示意楚三楚四退下,轻拍着梅氏的后背道:“母亲,如今人证也有了,说明那女子的死与二弟没关系,去找梅大人解释清楚也就罢了。”

梅氏微微蹙眉:“我只怕梅奉臣不肯轻易信了我们的话。”

虽然曲阳侯府与梅奉臣沾着那么几层表亲关系,可他们素无来往。楚三楚四又是楚家的家奴,在外人看来,撒谎为主子洗脱嫌疑再正常不过,只怕说了真话也没人信。

楚焦平皱了皱眉:“总要试试才知道,这件事若是京兆府查办,或可求些颜面。只可惜是梅奉臣,他一向铁面无私,不走人情。”

梅氏飞快盘着手中念珠,心浮气躁:“他还在将军府外坐着么?”

楚焦平点了点头,神色沉凝:“从日头刚升起的时候坐到了午时,将军府被百姓围得水泄不通,孩儿只怕再这么闹下去,就连陛下也会知晓。”

梅氏面色霎时难看起来,她用手撑着从椅子上站起身,对楚焦平道:“你快去,带着楚三楚四找梅大人解释,无论如何也不能让你弟弟被他带走。”

楚焦平连忙应是,立刻转身出府,带着人快马朝将军府赶去。

午时是一天中最热的时候。这种天气对谢镜渊来说或许不够温暖,但对于普通人来说,已经足够晒脱了皮。

梅奉臣身上的官服已然汗湿,后背沁出大片暗色。他却不动如山,继续守在将军府门前。墙上的数十支弓箭齐齐对准他,无声比拼着耐力。

那名青楼女子大概死了有一段时日,被白布蒙着,看不清死相。然而恶臭之气却散得极远,不知是不是血水化开,沾到白布上,染出大片青绿黑紫的污痕。

围观百姓捂着鼻子,连连作呕。他们一面害怕这样的场景,一面却又想看看事态会发展成什么样子。故而看热闹的人越挤越多,流言也越传越玄乎。

“听说了么,死的那名女子是楚熹年相好。”

“早听说了,人是被谢将军杀的,梅大人上门捉拿,结果被拦在了外头。”

“不对不对,那青楼女子是楚熹年杀的,梅大人指名道姓要找他呢。”

他们你一言我一语,讨论得热火朝天,全然忘记这件案子还没有盖棺定论,仅仅处于怀疑阶段。

将军府内阴云密布,仆役们将谢镜渊房内的东西尽数搬到了余痕阁,全程静悄悄的,连大气都不敢喘。

桌上摆着午膳,十菜一汤,外加数盘点心。已然是十分丰盛,然而在桌边落座的两个人却都没什么心思吃饭。

楚熹年静静回忆着逃婚当夜的情景,然而记忆缺失,一无所获。他反复低念着那名女子的姓名,若有所思:“九娘……九娘……?”

谢镜渊闻言看向他,狭长的眼睛轻轻眯起,唇角上挑,不怀好意的笑问道:“你若真那么想她,不如本将军送你下去陪她可好?”

谢镜渊觉得自己现在就像一个绿帽乌龟蛋,还是人尽皆知的那种。想起门外赖着不走的那个老家伙,脸色愈发难看,偏偏还杀不得。

梅奉臣或许不是燕帝最宠爱的臣子,但却一定是燕帝最信任的臣子。官职不高,权力极大,与这种人对上无疑是自寻麻烦。

楚熹年闻言终于回神,他给谢镜渊夹了一筷子菜:“将军说的哪里话,我根本就不认识她,何来什么想不想。”

谢镜渊冷哼一声:“你先把外面那个老东西摆平再来与我说这些。”

堂堂七尺男儿被一青楼弱女子所劫,这种谎只有黄口小儿才会信。

楚熹年静静看着谢镜渊,不知为什么,片刻后忽然笑了笑。其实让梅奉臣离开也不是没有法子,只要谢镜渊把他交出去,一切问题自然也就迎刃而解了。

但谢镜渊不知为什么,宁愿和梅奉臣正面对上,也不愿交人。

楚熹年低估了梅奉臣的决心,现在将军府外有无数双眼睛盯着。外面的人进不来,里面的人也出不去,这么拖下去不是办法。

楚熹年从位置上起身:“将军稍坐,我出去瞧瞧便回来。”

谢镜渊闻言皱眉起身,想跟着去,一只修长的的手却忽然落在了他肩膀上。力道不大,但就那么把谢镜渊按在了椅子上。

“我很快回来。”楚熹年眼神温和,低声说了这么一句话。

将军府坐落在十字街口中心,周边茶肆酒楼林立,靠窗的位置坐满了人,都在不动声色打着自己的小算盘。

视野最好的二楼坐着一名儒雅的蓝衣公子。他双手交握藏于袖中,眼底城府颇深,意味不明的道:“梅奉臣果然刚硬,只是不知他与谢镜渊对上,谁能占了上风。”

他对面是一名儒衫谋士,闻言捋了捋胡须,皱眉忧心道:“楚熹年到底是曲阳侯府的人,也算咱们这边,殿下可要出手相助?”

这蓝衣公子正是当今晋王殷承泽。

“助?怎么助?”晋王慢慢摇头,没有丝毫想出手的念头,“梅奉臣的臭脾气你又不是不知,本殿下又如何能助,不过他若真能将谢镜渊拉下浑水,对咱们也有好处。”

谋士往窗外看去,老远瞧见一队人打马而来,领头的赫然是楚焦平,下意识看向晋王:“殿下,是楚大人。”

晋王皱了皱眉,趋吉避祸的性子在此刻显露无疑:“我早猜到他会来,成大事者,怎能拘泥小节,死一两个人又算什么。也罢,随他去吧。”

谋士见状也没有再劝,将目光投向了下面。

楚焦平带人匆匆骑马赶来,碍于晚辈的身份,下马之后对着梅奉臣施了一礼:“梅大人。”

梅奉臣睁开眼,见是朝中有名的年轻俊杰,神色稍缓:“原来是楚大人,找老夫可有要事?”

楚焦平对他抱拳道:“听闻大人怀疑我二弟与一桩人命官司有关。说来凑巧,那日家中恰好派了几名护卫去带我那不成器的弟弟回城,他们离开的时候,那女子还活得好好的。”

语罢挥手示意楚三楚四上前:“大人若不信,尽可查问他们。”

梅奉臣却无动于衷:“一家之言,不足洗罪。老夫并非黑白不分之人,做没做过查问便知。只是楚二公子若真无杀人之举,为何躲于府中不出?”

他对楚熹年的纨绔名声如雷贯耳。

楚焦平还欲再言,却被梅奉臣抬手制止:“此事与楚大人无关,还是莫要牵扯进来的好。老夫观你行身自正,这才出言相劝,不要得寸进尺。”

楚焦平闻言只得尴尬退开,暗自皱起了眉头,另觅办法。

此幕落在旁人眼中,自然难免引起又一轮非议。吵吵嚷嚷,热闹得好似菜市场。就在这时,只见将军府紧闭的大门忽然吱呀一声被人打开,从里面走出一白衣公子来。

他容颜绝俗,皎若明月。不急不缓走至梅奉臣面前,落落施了一礼,淡笑道:“早就听闻梅大人行事严明,今日一见,果然不同凡响,方才是熹年怠慢,还望见谅。”

梅奉臣到底年纪大了,枯坐半日,水米未进,眼前都有些发黑。他在衙役的搀扶下缓缓起身,无声打量着面前低眉浅笑的男子:“如何,你终于肯出来了?”

楚熹年无视周遭目光,笑了笑:“我知大人心有疑惑,方才在屋内苦思良久,觉得躲不如解,干脆出来与大人一辩清白,免得大人一生清名毁于此处。”

他说话绵里藏针,不着痕迹把人损了一把。

梅奉臣闻言朗笑出声,重重拂袖,怒声道:“好好好,黄口小儿,老夫今日倒要看看你如何辩解开脱,又如何让老夫清名尽毁于此!”

楚熹年闻言缓缓步下台阶,走至尸体面前。围观人群见状自动后退,给他让出了大片空位。

“哗——”

楚熹年无视脏污,直接俯身掀开了盖尸的白布,声音平静道:“今日我便在这众目睽睽之下,与大人验一验因果如何?”

第48章 我家将军

那白布哗的一下被掀至半空, 上面脏污的血痕在阳光下无所遁形,如断线的风筝飘飘落地。方才被掩住全貌的尸体顿露真容, 却让人不禁倒吸一口凉气。

九娘是温香楼色艺双绝的花魁娘子。堆雪之肤,丹朱之唇,顾盼间曾经引得多少贵族子弟拜倒裙下,谁也没料到有朝一日她会死得如此难看。

她就那么静静躺在担架上,一双眼睛浑浊无神,直愣愣看向青天。脸部肌肉因为腐烂而塌陷,遍布着大大小小的不规则绿斑,腹部血肉模糊,虽依旧经过处理,但还是引来蝇虫在周身飞舞, 腥臭扑鼻。

一件牡丹绿纹的广袖裙被血水浸得看不出模样,破破烂烂。

周遭响起一阵此起彼伏的惊呼声,有胆子小的吓得不敢再看,却还是忍不住从指缝间隙偷瞧。人就是这么一种矛盾的生物, 当好奇心战胜恐惧, 他们可以直面许多残忍之事。

就连楚焦平都因为尸体死状可怖, 偏头避开了。

最冷静的反而是楚熹年。为了便于观察尸体, 他直接掀起衣袍下摆, 蹲在了尸体旁边。一边细细观察, 一边道:“梅大人有什么事要问我, 便在此处当着众人的面问吧,你廉镜司的门槛太高,我怕是踏不进去。”

楚熹年身份不同寻常百姓,梅奉臣不可能按照寻常流程传他上堂审讯,那是京兆府的事。廉镜司行事风格一向如此雷厉风行, 但凡牵扯到权贵的人命官司,直拿直问,皇权特许。

梅奉臣见他不仅没有吓得屁滚尿流,反而如此镇定,心中不由得高看了他几分。面无表情命人呈上了一个托盘,上面放置着一块血迹斑斑的君子佩:“此玉佩上刻着你的名讳,发现九娘尸体的时候,就攥在她的手中,你如何解释?”

怪不得梅奉臣敢这么找上将军府的门,原来是因为有“铁证”。

女子簪花,男子佩玉。名门望族之人皆有一方玉佩刻其名讳,以显身份。曲阳侯当年喜得二子,专门花大价钱寻了一方好玉,请能工巧匠雕了两块君子佩,楚焦平与楚熹年各有一块。

楚焦平的玉如今仍系在身上,楚熹年的那块玉却因为在京郊与人赛马,不慎掉落跌碎了。此事严密,并无外人知晓。

楚焦平拧了拧眉,愈发觉得此事不简单,对梅奉臣道:“梅大人,我二弟素来胡闹,早在几月前就已经弄碎了玉佩,不知流落何处,若仅以此为证据,是否太过轻率?”

“轻率?”梅奉臣声音苍老,“若觉轻率,他便应该随我去廉镜司将此事调查清楚。再则,老夫并未说楚熹年就是杀人凶手,只是如今他嫌疑最大,故才盘问一二。”

楚焦平还欲再言,却被梅奉臣抬手打断,神情严肃:“此事与你无关,多说无益,去休去休!”

楚焦平是朝中新秀,在梅奉臣这个老人面前,也不得不礼让三分。

而“中心人物”楚熹年却全程都没出声。他就像一名认真的仵作官,低头仔细检查着尸体,不放过任何一处角落。

尸体身上有多处剑伤,共计三十四道,长约四寸。其中致命伤在脖颈处,被人一剑封喉,初步判断是失血过多致死。

发髻散乱,嘴巴微张,有不明血痕。头发长度原本到腰,却有多处齐齐割断的痕迹,似被剑锋所伤。

凶手是一名剑术高手。

楚熹年面不改色的拉开九娘衣襟,继续检查。发现她身上除了尸斑无特殊吻痕,玉簪等物俱在,排除见色起意、因财杀人的可能性。

将九娘的袖子缓缓上拉,她左右双臂皆有剑伤,右臂剑痕向内倾斜,左臂剑痕向内倾斜,且位置高度一致,长度深浅也一致,似是同时造成。

凶手可能是一名擅使双剑的高手。

楚熹年握住九娘的手,一根根掰开她的指尖,发现骨节粗大,满是厚茧,只让人觉得这双手生前一定很有力。

九娘绝不是普通的青楼弱女子。

楚熹年直接略过她因为充满腐败气体而微微鼓胀的肚子,看向了她的鞋底。上面沾着些许黄泥,还有浅褐色带着白絮的芜花种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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