创造奇迹的,总是女人

大夫人不答,只是牵过我的手,把我带进灵堂内,然后一字一句郑重其事地说道:“她来这里,她做些什么,是我,还有我三弟,”关老爷子行三,“共同决定的,有反对的吗?现在可以站出来。”

人群一片沉寂,就像黄昏后的树林,寂然无语。

“既然没有,那我说几句,”大夫人下巴一抬,在那一刻,她的神情和他像极了,也许母子之间都是有着某种神秘的基因把他们糅合在一起的;那种神情,就是锐利,不过大夫人的锐利比较柔软,比较轻盈,但是正因为这份柔软和轻盈,看上去却更有质感更有内涵。

“我丈夫和我娘家留给我的股份,再加上我儿子给我的监管权,现在,我是中羽最大的股东了,还有,我家三弟昨天对我说过,永远支持我的各个决定。各位,如果哪天有空,可以重新开个董事会,重新组织董事局都是可以的。”

大夫人把话说的轻飘飘的,如同晶莹的雪花一样,降落在每个人的心里。是的,现在谁才是那个最有话事权的人?是她。是谁有资格废与立,打破一个旧世界,重新创造一个新世界;是谁才有资格说一是一言出必行?是她。

还是她。只有她。

是那个整天在花园里种花除草,喝下午茶,与世无争的老妇人。

起初谁都小看了她。但是只要她一旦站出来,竟然也是,“一鸟入林,百鸟无声。”

文洁若一直坐在角落里。她沉默的像块石头。一直不停地抽烟,一枝又一枝,烟雾如云雾一般缭绕在她身边,她脸上的表情,仿佛是一个人独自在深山,与周围的人与事隔离开来,两相无涉。

“洁若,你过来。”大夫人缓缓地叫道。

文洁若把烟往烟灰缸里一掐,然后站起身,走到大夫人身边,她脸上除了深刻的,面具一般的麻木,没有任何别的表情。

大夫人握住她的手,握了很久,蓦地,说了一句:“洁若,你善待她,逸朗会感激你的。”

文洁若的长睫毛颤动了几下,那块永恒的,叫作麻木的面具似乎在顷刻之间“砰”的一声破碎了,顿时纷纷扬扬,无法收拾。

这世上,怎么会有如此伤恸,如此真诚,如此贴心,却又如此残忍的话?而且,是什么样的女人,才能说得出如此柔软又如此冷酷,如此入骨又如此安抚,如此善良又如此威严的话来?

大夫人,其实是很强悍的,但是她也很柔和;她明白一切,但她可以装作什么都不知道;她的心早已被岁月和世事,还有她自己的境遇伤成了碎片,但是她却有本事在阳光下一片一片地重新拼接全整。她是一个独特的女人,独特到别人无法用言语形容,只能深深地被感染与征服。

文洁若就在那一刻被征服了。她忽然半跪在她的膝盖边,叫了一声“妈,”然后,她的嗓子一硬,眼里有点点闪亮的东西喷薄而出:“妈,我从来都没想过要他感激我。”

说到这里,很多人,包括我,第一次看到她嚎啕大哭,她哭的像个受尽了委屈的孩子,眼泪飘飘洒洒,如同夜雨,冰冷的,淋湿了干涸的大地。

葬礼后第三天,大夫人在一个月色溶溶的晚上,忽然过来探望我。

“听说你好久都没好好吃过东西了,这是我自己的厨子做的,很好倒也谈不上,但是挺干净的,尝尝吧。”

我记得那次和他去见大夫人,坐了一个多小时他就拉我起身,我心里非常高兴,不过回去却故意对他说:“看样子你妈妈对你也不怎么样,连饭都不留你吃。”

他听了故意做叹息状:“是的,有女人了么,我妈就不管饭了,现在是轮到你管我的饭。”

大夫人让人把菜一样一样地摆出来,摆了满桌。从色相上看,色色精细而雅洁,我不由很是怅然。这是大夫人一个安抚的手势,只是,“长门镇日无梳洗,何必珍珠慰寂寥”,现在只剩下我一个,独自吃着这样精致的饭菜,我只觉得胃和心都是满满腾腾的,充满了人世的无常与苍茫。

长者赐,少者不敢辞,勉强吃了几筷,我对大夫人说:“饱了。”然后,我站起身,有一件事,我想我应该是告诉她的,而且应该是第一时间告诉她:“大夫人,我怀孕了,今天下午去医院检查的,已经确定了。”

我想,大夫人听了一定会很高兴的,这是他的孩子,唯一的孩子。我爸爸以前说过“婴儿是星空下的籽,降落下来,种进了人类。”

而这是他下的一颗籽,种进了我的体内,就像蒲公英的种子一样,漫天风雪里,那些纯白的絮状物兀自舞蹈飞扬。

“真的?”大夫人蓦地拉住我的胳膊,扶我坐下,然后她面冲着西方,在胸前紧紧地划了一个十字:“谢谢……谢谢上帝。”

“我,代表我自己,我感激你一辈子。”说着,她那细长的凤眼慢慢滴下泪着来,眼角边的鱼尾纹活动着,一尾尾小鱼开始在水里欢悦地游泳:“我一直以为,我儿子死了,这世上最苦,莫过于是白发人送黑发人……我想我还有什么存在的意义呢,我一个人孤零零地活在这世上,身边没有一个至亲的人,只是天天等待天黑,然后,等待黑夜一样的死亡。我常常觉得,该死的那个人是我,是我该死,而不是我儿子。我愿意用我的生命去换他的……可是,现在你给了我希望,你告诉我我还有一个孙子,我还有一个亲人,我并不是一个孤独无依的老太婆。”

“大夫人。”我被她的悲伤和惊喜感染着,只觉得心底一阵冷一阵热,一会身在处暑,一会身在大寒;一会听见了惊蛰凌晨的雷声,一会只感觉白露夜里的寒霜。

“创造奇迹的总是女人。”大夫人道,她用手绢细细地擦干眼泪:“我得好好地活下去,看着孩子出生,长大,在他身边守护他……”

“恩。”

“希望你不要嫌弃我这个老太婆。”大夫人握着我的手说道:“有什么事尽管都对我说。”

我想了想,说道:“我都快34了,已经是高龄产妇,不过,我一定会生下来的。”

“没关系,”大夫人道:“我什么都没有,钱还是有的,我给你请最好的医生,进最好的医院,好吗?”

“谢谢大夫人。”

“你什么时候见过逸朗叫我大夫人,”她听了这个称呼,不由皱眉问道:“就不可以喊我一声妈妈吗?”

“不可以。”我回答道:“我知道,有很多规矩,还有礼仪,很多场面上的东西,是要您去顾及和平衡的,我不能让您为难。当然,在我心里,我是很敬爱您的,因为您是他的妈妈。”

“错,”大夫人说道:“你别看我现在是这样形容衰败的老太婆,我大学时念过哲学,我是研究恩格斯的。恩格斯说,没有爱情的婚姻是不道德的。逸朗只是徒有一个婚姻的外壳,在那抽姻里,他没有实质,没有爱情,他唯一爱过的女人,就是你。”

“我现在要你喊我妈妈。虽然婆婆和媳妇,天生是一对天敌,可我们不是天敌,我把你当成了我自己的孩子,你是我儿子的爱人,是我孙子,或者孙女儿的妈妈,你难道还不是我的亲人吗?在这个世上,我的亲人已经很不多了,死一个少一个……”

说到这里,她喉间硬硬的,有一种悲恸的心境,就像乌云一样,压的天空低低的,让人心生绝望。在绝望里,我很想上去拥抱她,安慰她,可是,毕竟还不习惯于如此的感情表达方式,我只是上前拿了张纸巾,递给她,叫了一声“妈妈”,然后说:“妈妈,我还在。”

是的,我还在。小羊归去了,可我这个牧彻在,牧场无法忘怀,或者,我是一直等在原地,等待小羊的归来。

这一次怀孕,几乎什么生理反应都没有,没有呕吐,没有心烦,没有口味变化,没有体重增减,如果不是定期去医院检查,医生告诉我一切正常,我都没有感觉我是怀孕了。我觉得自己的身体和以前一模一样。睡在以前的床上,那床辽阔的像个海洋,他的睡衣还在扔在边上,我常常会抱着他的衣服入睡,如果说怀孕后真有什么改变的话,那似乎只有一条,我变得贪睡了。

“又霸着整张床睡,你让我睡哪里。”朦胧中,我仿佛听到他的声音在我耳边细语,我本能似的把身体移开了一些。

“这才乖。记得睡觉不要横着睡知道吗,你又不是螃蟹。”

“知道了。”我回答道。

“今天回家去了吗,妈妈他们都好,你女儿好吗?”

“都挺好的。”

“恩。我还没孩子呢,你替我生一个吧。”他的气息淡淡的,在我肌肤上萦绕着,还是那股白松露一般独特的气息。

“我怀孕了,你高兴吗?”我问他:“我要替你生孩子了,你高兴吗?”

“高兴。”他轻轻地抚摸着我的脸:“我很高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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