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都是田里的稗草
“应该说,她并不喜欢她娘家那班人,相反还很讨厌,”他沉吟着,想了想说道:“我想她只是出于一种复仇的心理吧。从来她自己家,还有娘家的亲戚们,都很看重她姐姐,都把她姐姐捧的很高。但是她姐姐偏偏爱情至上,和人私奔了,这样他们家就得看她的了,所以她拼命要做到最好,她要让所有人都感觉她比她姐姐强一百倍。”
可怜的女人。这样声嘶力竭竭尽全力在为一群自己讨厌的人卖命是为什么?我觉得自己根本无法理解文董这样的女强人,她和我之间的区别,是食草动物与食肉动物之间的区别。
不过最后还是文董这头强悍的“食肉动物”颓然败下阵来,用手上的证据交换了她想要的东西,我想她大约也不会从此就善罢甘休的。只是,我已经是第二次利用关逸朗这座桥,让我弟弟到达了安全的彼岸。
一次一次地利用他,最后利用成了习惯,成了应当的,名分的。“从量变达到质变,利用也变的有感情了。现在,你对我是不是有那么一点感情了?”有时候,关逸朗会这么问我。
有。我的心也是肉做的,当然有感情。但并是不是他要的爱情。
“来,”问这话的时候他把我抱在怀里,像抱一个芭比娃娃一样,端详一回,又观赏一回,然后再疑惑一回:“我是没恋爱过。爱情来了,你可是要告诉我的。”
爱情又不是高潮,爱情来了难道还会振聋发聩惊天动地吗,“会告诉你的。”我应付着他“我不讨厌你就是了。很不讨厌。”
我家客厅里的大沙发是弟弟买了送我的,是那种北欧风格,简洁到了空白无物的地步。关逸朗欣赏不了这类格调,他一直吵着要换一张,已经看好了一款新的,深荸荠色,维多利亚风格。趁我下了班有空,带我去看:“怎么样,买下来吧,这张多漂亮,很配你。”
“我弟弟知道我换了他买的那一张,他会不高兴的。”我说。不过心里却感觉这款新沙发也挺不错的。
我们俩一起在家私店外站了一会,远远地看着那张沙发。橱窗里还有一盏枝型水晶吊灯,在半空里洒下幽暗昏黄的光,照耀的像舞台一样充盈着梦幻感。在光影的移动里,他忽然侧身过来在我的唇上吻了一下:
“我一直都在等你,等有一天你会主动拥抱我,吻我。”
原来他一直都记得那天我在他身下说的话,并且耿耿于怀。
“回去吧,”我打岔道:“回去再看看家具杂志,或许有更好的。”
“现在买吧,”他见我岔开话题,也就绕回他原来的路子上:“我喜欢这张新沙发。”
家里终于换了一张维多利亚式的沙发,弟弟的格调在空气里缓缓地消逝了,而一种新的调子开始昂扬,我本来比较认同弟弟的极简主义,觉得维多利亚风有点矫饰和做作,但是看多了,渐渐也就习惯了,如同我习惯了家里沙发上的这个男人一样。
他隔三岔五就会上来坐坐,一个人躺在沙发上看杂志,看书,或者和我下棋,我的围棋糟透了,我对他说他和我下棋其实就是在吃我豆腐。
他说只有多吃几回豆腐棋艺才会长进的,不然永远都不会有进益。
每次下棋的时候如果门铃响,或者水开了,我都会指使他去做,然后自己悄悄地移动一下棋子,移到有利于我的位置。
又是一个趁他去开门,我悄悄动他棋子的时候,猛听的他开了门,然后问了一句:“你是谁?”
我抬头向门外一看,血不禁往上一涌,脸刷的红了,是弟弟。
弟弟每次来看我都会事先打电话,可今天他却悄无声息地来了。
关逸朗不认识我弟弟,但是弟弟却认识他。弟弟没有答话,而是径直走进客厅,他在客厅里站着没有坐下,因为客厅已经改变了格调,一种令他陌生和不满的格调。
“他是?”关逸朗低声问我。
“我是贺兰彦。”弟弟温文但是冷淡地回答道:“我认识你。”
“哦。”关逸朗用最舒服最随便的姿态在沙发上坐下,看他的棋,边看边慢慢地喝了一口茶,说了句:“你请坐。”然后又转脸对我说:“你又耍赖了是吧。”他看出棋局已经变动过了。
弟弟也不说他怎么反客为主,只是静了半晌,忽然开口道:“关先生,我有话想和我姐姐说。麻烦你走。”他的语气很温和,态度也是谦逊,让他走,和让他喝茶,在弟弟嘴里都是相等有礼的。
“哦,”关逸朗微笑着问道:“可是,你有什么资格替你姐姐下逐客令?”
无论什么时候,弟弟都会保持着他温文尔雅的态度,但我能够看出来,他眼里有寒冷的风吹过,那阵风,已然是非常料峭了。
“你先走吧。”我低声对他说:“我和他谈谈。”
送关逸朗出去,关上门,我坐到弟弟身边,还没说话,只听弟弟先开口说道:“这么说,传闻都是真的了?传闻中说我贺兰彦的姐姐,现在是那个威名赫赫的关逸朗的情妇,这都是真的?”
“为什么?”弟弟低声问道:“姐姐,坐牢有什么关系呢?坐12年牢又有什么关系呢?我为什么要我姐姐用她的身体去用换我的自由?”
“因为你是尊贵的。”我说:“我很早就知道,人一生下来就分三六九等,你是个天才,而我不过是平凡的芸芸众生,我为你做点牺牲又算什么?我是你姐姐,你四岁的时候妈妈带你回来,妈妈就告诉我要我保护你,要我爱你,我为你做那些事又算得了什么?”
“可我宁愿坐牢,真的。”弟弟站起身低吼道:“我看见自己的姐姐和那个男人在一起,我的心,就像被人狠狠地插了一刀进去,然后又飞快地拔了出来,那种感觉,就是一个字:狠,那是一种最深最狠最致命的打击……”
弟弟说他宁愿去坐牢,也不想看到我和关逸朗在一起。他说话时的眼神很凛然,凛然中有一束锐利与刚硬的强光,刺目的很。但是,却依然有一种难言的痛楚的表情像云一样从他眼底倏忽飞过。
“你从来都不想没有了你别人会怎么样,”我说:“你有没有想过,如果没有你,妈妈,妮妮,还有我,我们会怎么样?你是家里唯一的男人,是我们的希望……我一直都记得那一年有人向妈妈求婚,那人说要把你送走,我进房去和妈妈说:不要送弟弟走,我不想和弟弟分开,我也不要和弟弟分开……我这个人向来都不会对外人好,我只会对自己家里人好,对你,妈妈,妮妮,以前还有天文好,现在天文走了,我能对他们好的人只剩下三个了……我是怎么都不能和你分开的……”
说到这里,我泪流满面。弟弟过来递给我纸巾,然后倒了杯茶给我喝,半晌,他才缓缓地问:“你喜欢他吗?”
“他”当然是指关逸朗。
“不讨厌。”我忽然想起自己第一次“引诱”他时的情景,只觉得那是一种很迷蒙很虚幻的感觉,犹如冬天清晨的浓雾一样,我被雾的湿浓包围了,看不清那时的自己,那时的他,还有那时身体的打开与心底的拒绝。
那时候,我是在不对的时间里遇见了一个不知道对不对的男人,那样的关系,那样的情景,那样胶着又散开了的状态……情何以堪,不堪回首,我只知道,那是一个很糟糕很恓惶的开头。
“那么,”弟弟说道:“从此之后,就和他一刀两断吧,他们爱把我怎么样就怎么样,明白吗?我现在只要一想到我所有的一切都是那个男人施舍给我的,就感觉非常耻辱。”
弟弟有一种深刻的受挫感。他才24岁,可是他脸上的戚容与痛惜,已让我无言可对,也不敢对他的话做什么驳回。
第二天关逸朗问我和弟弟谈了些什么,我就照实说了。他凝视想了一会,说:“你弟弟很爱你。”
“他是我弟弟,当然爱我。”
“我说的是,他爱你,也许就像我爱你一样,那种感情是相同的。”
“不可能,”我听了不知为何有点反感:“我们是姐弟,是亲人,怎么可能会相同?”
“男人的直觉,”他说道:“我从他昨天看我的神情里判断出来,他对我除了讨厌之外,还有一种连他自己可能都还不怎么清晰的妒忌,那是类似于情敌间的妒忌。”
“别胡说八道。”我阻止道:“你这是在玷污我和我弟弟的感情。”
我和弟弟之间就是一块洁白的雪地,我不允许任何人在上面踩一个小小的脚印来破坏这种完整无暇之感。
“你这么说我就放心了。”说着,他一把拉过我来,见我在看杂志,就问看我看什么新闻。我把杂志翻到一个页面上,然后说:“你看,有你和文董贤伉俪的照片。”
那是一则慈善捐款的新闻,有他们俩的一张小照片。
“贤伉俪看上去还满登对的嘛。”我说,语气里有点不自觉的嘲讽。
“说够了没有?”他把杂志一合,似笑非笑地看着我问:“你这也是在妒忌吗?别告诉我你已经爱上我了,是的话快点挑明了吧,”说着他轻轻在我耳边说了一句话,过会又接着说道:“那件事,我可是已经等了很久了。”
“你想要那件事,还不有的是机会?”我问。
“说实话,你颠覆了我的某些观念,”他回答说:“比如,我以前喜欢大胸的女人,可是自从看见你之后,看习惯了波平浪静的,再回头发现女人胸前有两大坨肉的,很是累赘,没什么美感。”
我哑然失笑,拿起杂志在他头上敲了一下。
虽然弟弟要我和关逸朗一刀两断,文洁若要我滚出她的生活,我自己也曾经一心想着要过河拆桥。但是到了现在,事情却在微妙地起着细微的变化。
如果说每个人的感情都是一亩田的话,春耕秋收,栽什么种子结什么果,一切都是明明白白,有着前因后果的。唯独,我忽然发现我是关逸朗那块田里的一株稗草,而他亦是如此。
稗草这样东西,在稻麦田里全力生长,放眼望出去,四周都是异类,没有同类,就那么孤寂而绝望地径直生长着,长,长,长,悄悄地,不为人知地生长着,难道就为了有一天被人连根拔出来,扔在一边,碾做尘泥,重新回到来的地方?
稗草从来都不会作乱,只是长错了地方,唯一的坏处是因为生长太强盛而碍眼。碍着了农夫的眼,所以,作为一株稗草的宿命,最终大约都是人人拔而诛之。
弟弟是这样的农夫。文洁若是这样的农夫。到了最后,连关逸朗的叔叔,也变成了这样的农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