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都应该奢侈地活着

有次天文看到我带回来的杂志,扉页上有我们老总的专栏,他看了一会,忽然说:你老总说的对,他拿起杂志,朗朗地念给我听道:“女人,不是为自己活的,也不是为她所爱的男人活的,她们是为了别的女人活着的。女人需要这世上别的女人对她的生活进行肯定和羡慕,这是一件非常重要的事。”

“你怎么知道没有别的女人羡慕我呢?”我打趣他:“她们都羡慕我有一个很好看的男人。”

“好看能当饭吃?”天文白我一眼:“我自己知道自己的分量。”

“就能当饭吃,”我搂着他的腰撒娇道:“我看见你就不用吃饭,就饱了。”

“那是你觉得我恶心吧?”他笑道:“所以看见我就吃不下了。”

“对了,”过了半晌,他又把这篇文章重新看了一遍,忽然说道:“其实爱情是一种奢侈品。什么是奢侈品?就是‘可拥有,但非必须的东西’,对于我这样的男人来说,爱情就是‘可拥有,但是非必须’的,可我偏偏爱上了这种奢侈,我偏偏离不开这样的奢侈。”

我听了没回答,内心却有点莫名其妙的感动。一种淡淡的酸涩的感动,就像冬天的晨雾一样,氤氲着久久没有飘散。

第二天去上班,老总把我叫到办公室,问:“你看过章之梵的《流逝》吗?”

“看过。”我回答。

“觉得怎么样?”

“是我近年来觉得最好的中文小说。”

“恩。”老总也点点头,说道:“也是我近10年来见到的最好的小说之一。不过,你也知道,因为现在的大气候,这本书被禁了,而且还有书评称其为‘se情小说’。章之梵这个人,很有话题性,我想你可以给他去做个专访。虽然他这人很狂,可又很低调,很少肯接受媒体访问的。我丈夫和他有点曲里拐弯的朋友关系,我替你联系好了,明天,到这里,”说着她拿出一张名片递给我:“你今天晚上好好做功课,明天问的精彩点。”

“好的。”我答应着就拿着名片出了老总的办公室。章之梵,我明天居然要采访章之梵了,《流逝》的作者啊,公认的既狂妄又倜傥的一个男人,我记得他曾经在文章里写道:“这世上有趣的人是那么的少,而乏味无聊庸俗愚昧的人,却是那么的多,那么的比比皆是。我想我的前世一定不是个人,否则,我怎么觉得自己和人永远都是那么的疏离。”

当时我记得还特意拿给天文看来着,天文只瞥了一眼,很不屑地说:“有什么好的?”

“他像我爸爸。”我看见他的反应有点泄气,不过还是声辩道:“他的性格,气质,文字的格调,还有器识,很像我爸爸。”

第二天见到章之梵——每次我见到心仪的男人时,我都会拿他和爸爸比较。章之梵没有我爸爸好看,但是说话时的那种神情,很微妙的,还真有那么一点点酷似。约了在他的琉璃坊里见面,因为他不是那些所谓的“专业作家”,现在只是一个“做琉璃的匠人”,他怕我找不到他那幢四合院改的工作室,就先在门口等我。进门的时候,我抬头望见青色屋顶的瓦上,还生着苍绿色的苔藓,章之梵说道:“这是陆地上的海藻。”

那么,它们一定还带有风干的,来自海洋的记忆?

进来屋子坐定,我还没开始问,章之梵先问道:“听说令尊是《偷心》的作者?”

“是的。”

“此卿大有意趣。”

我听了不禁微笑。

“你居然懂得笑,”他磕磕烟斗里的灰,和蔼地说:“来,说说,一般我说的笑话,像你这样年轻的女孩子,当然了,那些老女孩老男孩什么的,听得懂的也极少。”

“你说的那句话,是《红楼梦》里秦钟说过的,所以我就笑了。章先生,”我起初只是很职业化地问道:“最近你的《流逝》被禁,你是怎么想的?”

虽然,我这么问很是冷酷与不礼貌,就像是在问一个母亲:“请问,您的孩子被人杀了,您是怎么想的?”,但是,谁让我是记者呢。

“没什么想法。”他淡淡地回应道,然后起身给我倒上茶,自己也续了一杯:“你有什么想法?”

“我有想法。”这时候,我忽然感觉自己的位置变了,人们常常说:“屁股决定思想”,你的屁股坐在哪一张椅子上,你就会有相应的,不同的想法。现在,我的屁股坐在了“读者”这张很单纯的椅子上,我便说道:“有人说这是一部se情小说,我不明白他们所谓的se情到底是什么意思?但是我看《流逝》的时候,和看《金瓶梅》这样的小说是完全不同的,看到《金瓶梅》里那大段大段自然主义的描写,我甚至也会有点生理冲动。但是我看《流逝》却没有,看到《流逝》里那些情色描写,我只觉得悲伤,无处诉说无法表达的悲伤,感觉到那个时代的压抑,人性的压抑,还有压抑底下那种温柔蕴藉的美好。”

“看到后半部分,我想,女主角为什么会那么固执呢,为什么一定要结婚后才和男主角在一起呢?她总以为她以后还有的是机会,她总以为她一定可以和自己所爱的男人一起到老,可是,机会就像夜空里的流星雨,看似壮丽宏大,但是转瞬即逝,最后一切都变成了过眼云烟。我看到最后女主角在男主角死后,在他面前第一次chi裸着身体,然后用手抚摸他冰冷的身体与他亲昵时,我几乎是泪流满面,悲从中来。我不能想象那些人怎么还可以说这是se情小说,我也不能想象那些人到底看过这小说没有,还有,他们究竟有没有看到在情色底下流淌的,流逝的,都是些什么?那是因生命的脆弱与命运的瞬息万变所带来的悲怆与无奈。”

后来,章之梵对我说,当他忽然听到我说这段话时,比看到一只在橱窗里摆着的芭比娃娃突然口吐人言了还惊讶,他想,这个长着一张年轻精致的小脸,睫毛擦得和一把小扇子一样的小女人,她也懂小说呀?太不可思议了。

他就在那时候把身体坐正了,然后正色地对我说:“或许,曹雪芹只需要一个读者,那就是脂砚斋;而我也只需要一个读者,那就是你。我在听你说完这些话之后,我觉得我所有的文字都是值得的,哪怕只有你一个能够懂得,这也已然是非常值得了。就像是凌晨3点谁家独自在放烟火,也许四顾无人欣赏,但烟花并不是独自璀璨的,至少夜空已然见到了它的绽放。”

我被他的称赞突袭,蓦地有点不知所措的羞涩与不安:“章先生实在过奖了。其实我觉得《流逝》被禁最糟糕的一点就是,很多人因此看不到你如此纯熟,练达与美妙的文字,你文字的精准与干净,在现在的作家里,实在是太出类拔萃了。我看市面上充斥着那些文字与意趣都很庸俗不堪的畅销书,而《流逝》却再也不能公开面世,实在是非常遗憾。”

他听了想了想,道:“其实也没有什么。我们只见过麦当劳这样的快餐店里人头攒动吧,我们有没有见过真正高尚的,精致的食肆里客似云来?小说永远是小众的东西,尽管现在有很多连小说为何物都还没弄清楚的人都在写小说,但是小说永远都是小众的,真正好的小说永远都不可能像电视剧一样的普及与易懂。”

“对了,章先生,”我问道:“《流逝》被禁,还有一条罪名是,他们说,它与大众所能接受的道德观相悖。你是怎么看的?”

“道德是一种愚弄人的东西,这句话是尼采说的”他依然是淡然地回答我:“你爸爸从前在文章中也提过,说实话,我受他的影响很深。”

“我爸爸说,一个好的运用文字的人,应该有自己的见解,不人云亦云,要把自己的思想和见解,传播给更多的人。”然后,让人受益。我想我自己就从爸爸那里获益良多,他是一只大燕子,辛勤地给我垒了窝,储存了食物,让我这只小燕子,能够安然过冬。

“章先生也是这样的一只大燕子。”我说,我能感觉到他也是。他和我爸爸,在某些地方,有着相同的气息,与相似的内心。

晚上回到家,我很兴奋地告诉天文今天见到了章之梵,而且,我还看他做了琉璃。虽然他说自己是半路出家,只是个琉璃匠人,但是我看到他今天做的琉璃海豚,却丝毫没有感觉到有什么匠气。

天文说:“这个人活的很奢侈。他能随心所欲不过是有钱在背后支撑着,不过是运气好罢了,他又不用为生存担忧,所以才来搞什么艺术,什么思想,什么个性。如果他也像我一样每天为房子,为车子,为贷款,为基本的生活,还有我那漂亮老婆充满了忧患感的话,我看他还清高不清高,骄傲不骄傲?”

“不是这样的,”我反驳道:“这世上有钱人多了,也没见人人都和他一样。还有,他也不见得就怎么有钱。”

“反正比我有钱,比我活的自在,我要是有钱的话,”他很认真地向我保证道:“我一定做丈夫做的比现在更好更称职,让你生活的更好。”

“你对我好,和钱没什么大关系吧。”我说。

“怎么没有?”天文道:“一个男人对一个女人好,就看他为她花了多少钱。要是我满口说着爱你,可我连一顿饭也没请你吃过,一个像样的戒指都没给过你,你会相信我爱你吗?”

“不对,”我反驳道:“钱怎么是衡量感情的标准呢,至少不是主要的,重要的标准。再说了,一个身家一亿的男人为我花了一百万,和一个身家只有一百万的男人为我花了一百万,是可以只看数字就能相提并论的吗?当然是后者更让我感动啦。”

“你看看,你也是看到一个男人为你倾其所有才感动的吧,要是他身家百万,却只为你花了100块,你还会感动吗?”天文笑着发表他的谬论:“宝宝,我说的对不对?”

“对个鬼啊,”我推开他抱住我肩膀的手:“你先过去自己玩吧,我还要写稿子呢,今天的采访稿明天要交给老总的。”

天文去客厅看电视了,我一个人呆在那里写稿子。想起他说的那句话,他说章之梵活的很奢侈,其实是章之梵活的比别人自由。这世上的爱情是一种奢侈品,并不是每个人都可以拥有的;而自由,自由是比爱情更奢华一百倍的东西。

天文只有爱情,却没有生活的自由度。所以,他觉得章之梵太奢侈了。我爸爸以前说过,奢侈是一种生活方式。他说其实每个人都可以活的很奢侈的,而每个人,也都应该奢侈地活着。

老总对我写的关于章之梵的访问稿很满意,她把我叫到办公室里夸赞了几句,然后说:“那天我看你在看黄永玉的《沿着塞纳河到翡冷翠》,怎么,想去欧洲吗?”

“想。”我回答,做这一行的谁都喜欢去欧洲,我只过一次巴黎,是以前出差一周,时间很短,走马观花。

“我们有一个外派到法国的名额,我想让你去,”老总微笑道:“去一年,可以学到不少东西,而且,工资也比你现在高的多。”

这是老总赏识我对我不错的奖励与表现。可是要一年的时间,我有点犹豫了“我丈夫,他好像不会让我出差在外面一年。我回去和他商量一下。”

“好的。”老总点点头:“不过你们也不是新婚了,这个机会多难得。而且,真正爱你的男人,不应该把你绑在家里,应该让你有提升自己的机会。”

话虽这么说,但是天文的反应也在我意料之中:“不可以,而且是绝对不可以。你出去一年,我怎么办,那我还怎么过日子?我会想死你的。”

“你以前没我,不也过的好好的过了26年?”我和他开玩笑,因为我其实还满想去的。

“恩,以前没电话,没网路,那些人也过得好好的,可是我们这些用惯了网络,电话的人,突然这些都没了,那根本就没法过下去了。”天文正色道:“什么都可以,就是不能和你分开。”

我知道和他是说不通的。只好去回绝了老总,我对老总说了句抱歉,我丈夫不喜欢我出去那么久。

“真正爱你的男人,是不应该这么束缚着你,限制你的发展的。”老总别的都没说,依然重复了一句和上次相同的话。

可他是真的爱我的。我在心里道:对于他来说,爱情和婚姻大概就是每天下班回家能看到我,一起吃饭,一起睡觉。他生病的时候可以对着我撒娇,而我生病的时候他可以照顾我。这些东西很朴素,很琐碎,很温煦,但是也很深沉。

很多年之后,我已经和天文分开很久了,但是每次想起那些和他在一起的最初的温情脉脉的日子,我都会热泪盈眶。

“谁在远方哭泣呀

为什么那么伤心呀

骑上金马看看去

那是昔日

谁在远方哭泣呀

为什么那么伤心呀

骑上灰马看看去

那是明日

谁在远方哭泣呀

为什么那么伤心呀

骑上白马看看去

那是恋

谁在远方哭泣呀

为什么那么伤心呀

骑上黑马看看去

那是死”

我一生都相信天文是爱我的。他对我的爱很深沉。无论我骑上什么样的马跨越过我和他一起生活过的时间的草原,我都相信,我一定是他生命里最重要最热爱的女人。

只是,我这个女人,和我这个女人所带给他的生活,他说:对于他来说,那太过于奢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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