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曲 月影梨花 江南

结婚就是就业

记得认识江南的那一年,我22岁,大学刚毕业。弟弟18岁,妈妈很有心送他出国念书,因为弟弟是个天才,妈妈对他寄予了非常浓厚的希望。而对我,她对我唯一的要求是:“嫁个好男人。要有钱,老实,忠诚……”每次说到这些,妈妈都如数家珍:“像你爸爸这样的,一个不知稼穑只知道风花雪月的男人,不行;像你爸爸这样的,”说着她转头面向弟弟“一个败家子,玩古董玩的自己家里一穷二白的,更不行。”

当然,你别以为妈妈在那里尽情抱怨和数落爸爸与贺兰,她就能允许别人也如此这般地数落他们。不是的。在这个世上,只有她才可以数落他们,因为他们是她的,是她最爱的男人们。

“有的人死了,可他还活着;有的人活着,可是他已经死了,”妈妈常常这么说:“其实,我活着和死了也没有什么分别。”因为,爸爸和贺兰死了,妈妈的心,有一大部分也跟着死了,支撑她活下去的最大的动力只来自于我和弟弟。

弟弟非常聪明,中学的时候连跳了两级,还得过奥数冠军。我考大学的时候,因为理科不好,我对自己都没有了信心。弟弟给我补课,他居然能给一个比他大4岁的人补课,而且在那一年,他连大学《微积分》都已经自修过了。

“要努力啊。”虽然他是弟弟,但很多时候我却感觉他像哥哥,特别是他一本正经叮嘱我要努力补课时的神情:“如果你考不上,进了私立大学,那妈妈的负担会很重的,姐姐,你要认真听我教你的那些东西。”

“我可以不上大学。”我闷闷不乐地说:“谁说我一定要进大学的,不进的话马上工作,还能马上赚钱呢。”

“你要替妈妈争气。”弟弟加重语气道:“你是你爸爸妈妈的孩子,一定要进大学。那些所谓的亲戚朋友,都想看妈妈的笑话,所以,你一定要替她争气。”

“可我实在学不进去怎么办,”我说:“我看到这些习题都想睡觉了。”

“那么,我给你猜题,”弟弟想了想,说道:“其实考试是有规律的,应试是一门学问,我有把握猜个八九不离十的,我猜完题做好之后,你背答案,然后我再教你怎么举一反三,怎么变通。姐姐,你只要花点心思,一定能考上。”

我终于很吃力地考上了,也很混沌地念完了。按弟弟的说法是,“给你的嫁妆镀了一层金”,所以大学一毕业,妈妈就开始催促我,早点看准一个男人,好早点嫁出去。她甚至还开玩笑似的对我说:找工作不急,还是先找个男人吧。结婚就是就业。

“鲁迅说过,中国人的历史向来是这样的两句话:暂时坐稳了奴隶。或者想做奴隶而不得。”虽然爸爸也曾是作家,不过妈妈好像更欣赏鲁迅而不是他:“我觉得,大多数中国女人的历史是这样的:暂时坐稳了老婆。想做老婆而不得。”

这话说的可真是和鲁迅一样的犀利而刻薄。

“你和你弟弟不同,没有什么大的过人之处,”妈妈分析给我听:“除了长的漂亮点儿,我实在看不出你有什么优点。你要记住我的话,想结婚就要趁早,晚了不是不可以,而是一个人老了,有了固定的生活方式和习惯,就很难再去迁就和适应别人了。”

这是妈妈的肺腑之言。她就常常说自己老了,再也不想和人去搭伙过日子了。虽然她一直都有追求者,而且,她也有那么一股魅力,能指使的他们团团转。所以,当日后江南的姐姐对我说:“你妈妈到底是一个怎么样的女人啊,也从来都不做别人的情妇,可就是有男人大把大把的钱给她花,为她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当时我听了这话简直怒火中烧。但是很多年之后,所有的少年盛气渐渐如风般平息的时候,我才感觉,也许,这也是女人们一种独特的,微妙的,既羡又妒的,对我妈妈的赞美之词。

我妈妈是独特的,魅惑的,出众的,客观的,犀利的,她是一棵大树,我只是她树上的一枝分杈;她是夜深花睡去的那株海棠,我是附丽于海棠上那一滴小小的水珠。在她眼里,我还不够聪慧,不够特别,没有足够的资本可以去过一种与众不同的生活。那么,她就想让我安于现状,做一个平凡而幸福的女人。

不幸的人生往往很精彩,而幸福的人生往往很平淡。她期待着我的平淡与平凡。也就在这样蓄势待发的期待与情势下,我遇见了江南。

我的一生,几乎没有买过什么书。因为爸爸买的书就足够可以让我看一辈子了。我只看爸爸买的书,还有他写的书。爸爸生前对马尔克斯的《百年孤独》非常推崇,但他只推崇马尔克斯写的开篇第一句话:“许多年以后,面对行刑队的时候,奥雷良诺#8226;布恩迪亚上校一定会想起父亲带他去看冰块的那个遥远的下午。”

当然,除了爸爸,还有很多出名的作家也都非常推崇与曾经模仿过这句话。只是,句式可以模仿,但是人生却不可以模仿:

“很多年以后,面对着弟弟日渐峻丽与沉静的眼神,我常常会想起,和他一起去吃冰淇淋的那个遥远的下午。”

那个下午。江南在午后梧桐树上的蝉鸣与冰淇淋的甜谧气息里,渐渐像一座岛屿一样,浮出了茫茫人潮所组成的海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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