凶手

嫣碧来病了,一日水米不沾牙。

席漫闻讯,向申屠晔请示,特意去了一趟影香楼探病。

楼中,弥散着浓郁的药香。仆妇们禀告,无论如何劝说,陆小姐就是不吃药。

席漫进房,见嫣碧来拥着绿绸被,恹恹的歪在榻上,斜靠着一只青纱芍药枕,露在绿绸被外的一只手,瘦得惊人,腕骨突出,指骨嶙峋,几乎像一截树枝。

这样的手,与当初在九仙楼窗中伸出玉腕的风情万种,真的很难重叠在一起。席漫差点掉下泪来。

嫣碧来挣扎着起来行礼。

席漫心中凄凉,急急扶住了:“陆小姐有病在身,不必拘礼。”

嫣碧来有气无力地表示了歉意。她心情复杂,恼申屠棣眼里只有王妃一个,可是细想一层,王妃何辜?同样为申屠棣所苦。

“陆小姐,上一回你伤重,我都不能前来,才叫失礼呢。对了,姐姐吃药没有?”席漫将她的手掖进被中。

“吃药,比吃饭还多,少吃一顿也没什么。”嫣碧来心灰意冷。

席漫使了个眼色,从仆妇手中端过药碗,用汤匙拨了拨热气,笑道:“这药放在这里,熏得满屋子都是药味,陆小姐早早吃了吧。”

堂堂六王妃,侍奉一个青楼女子服药,嫣碧来哪里敢接受?再三推辞,席漫依旧捧药在前,执意喂她,只好一口一口吃了。

仆妇送上水来,漱过口,拭了面,洗了手,又扶她躺好。

“王妃娘娘,让你见笑了,我如今的身子,一日懒似一日,很不中用。”嫣碧来苦笑。

席漫回头,笑着道:“你们下去吧,让我跟陆小姐聊聊。”

仆妇们齐齐应答,行过礼,鱼贯而出。

席漫坐在榻边,道:“心补要心药医,要不要我替嫣小姐请个药人来。”

此言一出,嫣碧来不由笑了:“王妃娘娘逗我开心呢,好端端的叫烟小姐雾小姐。”

席漫拍拍她的肩膀,肩膀上同样瘦骨铮铮,令人心痛:“我说正经的。王爷跟我说过了。”

嫣碧来怔住了。申屠晔说过,绝不向府中任何人提起她的身份,以免人多口杂走漏风声,如今王妃娘娘却来揭穿自己?一时之间,对申屠晔竟十分失望。

席漫并不知道她心中此刻苦楚,继续小声劝她先保重身体,自己会想法子让他们两人和好。申屠晔可以偷龙转凤,将覃庸弄成自己父亲的义子,改名席庸,以便迎娶公主,自己也可以有样学样,试一试。

嫣碧来点了点头,也不多言。

席漫以为药水生效,便告辞离去。

第二日午后,申屠棣来莲华苑坐了坐,又要去游湖摘莲子。

“皇兄,八月莲子都老了,明年吧。”申屠晔闷闷地说。

这么明显的逐客令,申屠棣居然厚着脸皮假装没有听明白,还道:“你湖中莲花品种多,还有好多新莲子呢。”

席漫打圆场,将喜滋滋的申屠棣领到湖边。

“皇上,还记得上一次我们在街上相见吗?你帮我饶过了莫奇死罪。”席漫轻轻道。

“我跌伤过,以前的事情,已经记不清了。”申屠棣抱歉地道,他不想在席漫面前撒谎。

“嫣碧来呢?那个因为刺杀你而被判死刑的女子,你也忘记了吗?”

申屠棣默然。他真的记不起,记忆中的女子永远只留给他一个朦胧的剪影,纵使梦中清晰,醒来也如雾里看花般影影绰绰。他从小太监嘴里知道嫣碧来的名字后,也曾经去过九仙楼三楼,却怎么也找不到自己喜欢她的印记。如果,真的喜欢一个人,总不能抹去心悸吧?

然而没有。

就算他坐在窗边,不过听见街上的嘈杂,就算躺在华丽的床上,也想不到一丝昔日的温柔。

在育婴堂听见席漫吹树叶的一瞬间,他觉得很熟很熟,仿佛梦中听过这首曲子似的,心血沸腾。

他以为,自己喜欢的女子应该是席南,为了巩固皇位,才不得不赐婚给皇弟。

明知道她是弟媳妇,却忍不住往她身边跑,哪怕皇弟心中不满,他还是想多看一次。

皇帝,真的无所不能吗?他感到前所未有的意兴阑珊。听见席漫在自己面前提起嫣碧来,大有兴师问罪之势,心头怒气横生,冷冷道:“一个要置我于死地的凶手,要我念念不忘吗?要不要当街立一个牌坊?”

席漫紧紧盯着他,简直不敢相信这是申屠棣的冷语。

男人,都是这样翻脸无情吗?当初嫣碧来刺杀他,想必有误会,要不他也不会暗地里饶过她,并安排住在六王府。如今,不仅重逢漠然,根本就是忘记了。

“皇上,千错万错,她也受了惩罚,当初她身受重伤,若不是薛大夫日夜看顾,早死了。现在,她瘦成一条藤,奄奄一息,你不救她,真的死了。”席漫说。

“她没死?她不是早就斩首示众了吗?”申屠棣听出了她的语病。

席漫满心喜悦,急急地说:“她没死,她没死,就在府中,就是经常陪我一起见驾的陆小姐啊。”

申屠棣脸色一变,眼睛突然睁得老大:“杀我的凶手没死,藏在你们府中?不是说死在狱中了吗?难怪皇弟每次见到我都……”

席漫暗叫糟糕,他肯定和自己当初那样误会了。他摔伤了头,忘记了往事,那就意味着——他也忘记了暗中安排嫣碧隐姓埋名在这里!

“皇上,你不可以这样糊涂!嫣碧来,是你下令赦免的,王爷不过代你照顾。”席漫恨自己好心又做错了事,如果皇上误会,只怕要给申屠晔带来灭顶之灾。

申屠棣并不相信。一个皇帝,会赦免一个杀害自己的凶手?情人又如何?她当初刺杀自己,就意味着所谓相爱,不过引自己入局。

席漫一时慌乱,竟跪倒在地,道:“皇上!你去见见嫣碧来就明白了,求你!”

她跪倒在自己面前,为了丈夫。申屠棣心中酸苦,本想拂袖而去,才迈开脚步,舍不得她再跪,又转身回来,道:“你起来吧。”

两人一前一后,慢慢往影香楼而去。宫廷护卫,吊在后面,不近也不远。

对面柳林深处,一个人影闪过,不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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