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陛下唯一的同谋
看着李治愈加青白的脸色,我心中的笑意却加深。我自然知晓李治此时心中的愤怒,他以堂堂帝王之尊,亲自跑到臣子的府第行贿,他已是屈尊,本来已是上下倒错尊卑易位,如今居然还被拒绝,心中定是有气。倘若说高阳公主谋反一案,令李治看到帝王权柄的下移以及长孙无忌的咄咄逼人,那么此时恐怕便是他直接地感受到长孙无忌对自己意愿的冷漠以及帝王权威的藐视。长孙无忌的这一举动,便使早有疑忌之心的李治,此刻更是愤怒得无以复加。而这一结果,是我早已料到,且也是乐于见到的。
片刻之后,李治懊恼地站起,撑住桌面狠狠盯住长孙无忌,方想说话,却又叹气收住了声,只轻说道:“朕不胜酒力,回宫……”
长孙无忌也不挽留,随即跪地施礼:“臣恭送陛下。”
“哼。”李治冷哼一声,长袖一甩,便头也不回地向殿外走去。
“陛下。”我紧随其后,忍不住轻唤一声。
李治却不管不顾,兀自在前走得飞快,想来确是恼了。
眼前一片竹林,竹色幽幽,风过吟竹,疑是故人来,竹叶因风微动,荡漾成一片碧绿的雾霭。
我悚然一惊,似有所觉,蓦然转身时,看见那片如海竹林中,闪过的一角衣影。隐隐枝叶间,似有人立于深处。
那身影我十分熟悉,且绝不会认错,他是阿真!
只是他为何会在长孙无忌府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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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起身,对着铜镜前后左右细细照着。一件斜纹织金宫锦,上秀百鸟朝凤,内是四十九股银线条子的花缎,衣料华贵至极,世间罕有,如此璀璨之色,怕只有皇后才有资格穿。且这身装束换在他人身上,恐怕要穿金戴银才压得住,而我却没有任何佩饰,松松地挽了一个髻,素着一张脸。镜中的女子,面容苍白而诡异,嘴角噙着一丝傲慢的、挑衅的、不屑的、讥讽的微笑。
这身衣袍是今早李治遣人送来,献宝似地命我穿上。
世人总是太沉溺色相中的虚实了。李治以为我穿上这华服,便可成为皇后么?果是天真。如此华美高贵的衣袍,若是寻常女子得了必会欢喜异常、如获至宝吧?但我却是怪异,虚华之物入不得眼。那些以珠宝堆砌的“宝贝”,我绝不会惊奇。一件衣裳,死物而已。
李治上朝去了,我料想他定会碰了一鼻子灰,悻悻地归来,因为长孙无忌不会容许他造次。我并非承受不起失败的人,但长孙无忌的态度也令我清醒地意识到,夺润位的这条路将会行进得异常艰难。
而阿真,为何那日他会在长孙府中出现?莫非他也与长孙无忌沆瀣一气,要置我于死地么?如此一来,他便也是敌人了。心中一痛,我真不愿这样想。
“昭仪,您要的香取来了。“身后传来林锦的声音。
我亦不回头,只说道:“点上吧。”
林锦应了声:“是。”片刻之后她却忽然“呀”地低叫一声,而后便没了声息。
我仍对着铜镜,便随口问了句:“怎么了?”
林锦却半晌没有回应。
我心中纳闷,只道她是打翻了什么,便转身想去看个究竟,不想却猛的撞入了一个怀抱中。
我一惊,本能地想挣扎,淡淡的龙檀香却沁了我满鼻,只听他低低地唤道:“媚娘……”
“陛下?”我抬眼看去,李治面容憔悴,也未戴冠,发髻微乱,颇显狼狈。我伸手去抚他的脸颊,轻声问道,“怎么了?”
“朕……”李治的唇微颤,话却哽在喉中,他猛地放开我,走到桌案前,垂首望着一叠奏书,一动不动。
“陛……”我疑惑地上前,还未出声,李治却忽然掀翻那叠奏书,暴怒地砸毁四周一切物品。伴随着物品坠地碎裂的巨大声响,李治厉声叫道:“他们都看轻朕!他们都看轻朕!”
“陛下!”我立即上前制止,忽有一物向我飞掷而来,我下意识地一闪,那物便险险擦着我脸掠过,砸在地上,摔得粉碎。我侧头一瞥,原是一方绿玉纸镇。
左颊一阵疼痛,我却也顾不上理会,只快步上前拉住李治的衣袖。我知今日他定是在朝堂上提了废后一事,却遭到群臣的反对,心中愤恨,到我这发泄来了。如此的发泄,对他确是有益。但我不能,我只能永远维持面具般的冷漠与沉着。
我微微泛起笑意:“陛下是天子,谁敢看轻陛下?”
“他们,他们……今日朕在朝堂之上意欲废王皇后,立你为后。那长孙无忌竟说,皇后名家子,先帝为朕娶之,佳儿佳妇,非有大故,不可废也!他竟搬出先帝来压制朕!”李治仍是愤慨难忍,咬牙切齿道,“朕乃天子,却要受制于人!时时刻刻处在长孙无忌为首的顾命大臣之下,谨慎小心,不可行差踏错。而如此尊而重之的结果,换来的却是他们的日益专权妄为!虽为帝王,却如身受重缚,动辄为人所制,无法挥洒自如,既无法全心打理朝政,也不能让自己心爱的女人成为正妻,人生至此,实属无味!”
我知道他的艰难。帝王,看似锦绣繁华,却处处潜伏杀机。如今已近崩溃的李治,仿佛是多年前,那个胆怯懦弱却又欲争斗太子之位的晋王。我温柔地抱住他:“阿治,你还有我啊。我还在这的,永远不会变的……”
他猛然一震,刹那的惊讶后,他原本憔悴的脸色愈发苍白,抬手轻抚我的脸,微有哽咽地说道:“媚娘……抱歉,我伤了你……”
“比起你心中的疼痛,这点小伤又算什么呢?”我恍若未闻,也不觉左颊的疼痛,依然轻笑道,“幸好你掷得不准,否则我恐怕要头破血流了,只是可惜了那方名贵的绿玉纸镇。”
李治略怔,唇角一挑,看着像是要笑,只是他的声音却低弱如一缕轻烟:“媚娘,我该怎么办……”
犹记得少年时的李治,睁大的眸中尽是怯意,只是紧紧地拉着我的衣袖,轻轻地问这句话。
“唉……”我深叹,欲转身收拾满屋狼籍,他却从后紧紧抱着我,力道之大,险些令我窒息。
“阿治……”我侧头在他耳畔低低私语,握住了他不停发抖的手,而后两人相拥坐在后面的榻上,我任他将头枕在自己屈起的腿上。
李治靠在我的怀中,如耳语呢喃般,轻软得如同棉絮:“媚娘,如今只剩你了……你会帮我的是不是?就如先前那般……”
我梳理着李治的发,温柔地望着他:“是。”
李治不再想做一个如同傀儡的皇帝,朝臣大都听命于长孙无忌,而后宫之中,王皇后、萧淑妃是绝无可能给他帮助与支持,内侍宫人更无实际权利。朝臣、外戚、后宫之中,他最后能借重的只有我——武照。苍茫天地间,我是他唯一的同谋,只剩我与他相依为命。纷繁复杂的局面蓦然间变得异常简单而清晰,同仇敌忾,如今我们共同的敌人是长孙无忌。我与他不再只是男女情欲,更关系着自身的生死浮沉,我与他都背负着极为沉重的东西。无论是帝王、妃子,还是男人、女人,在男欢女醉生梦死之后,都是一桩桩不对等的关系,而在那之上,建起的仅仅是一个又一个谋求权力的欲望。
紧搂着他,我们相互偎依,仿佛过了很久,我才开口道:“阿治,欲速则不达,我看此事先缓一缓,以硬碰硬,只会玉石俱焚,恐怕不会有什么好结果。”
李治握紧了我的手腕,他的气力很大,握得我隐隐生疼。他没有抬头,只是轻声问道:“媚娘,逼不得已时,只能委曲求全,是么?”
我一怔,因为就在多年前,争夺太子之位时,他也曾问过我相同的问题。
我缓缓颔首,依然给他那个与多年前相同的答案:“这世上只有成败,没有荣辱。一时的委曲求全,才能求得最后的胜利。”
李治轻轻松了口气,紧抓着我的手终于松开一些,仿佛终于想通了什么:“朕不会败的,绝不会!”
他似在说服我,更似在说服自己,他的余音在空荡的屋中悠悠回响,良久不绝。
“此路既不通,那便另辟新径。”我看着李治疲惫的双眼,淡淡说道,“既然长孙无忌与褚遂良反对废后之事,那朝中总有其他大臣是赞同的吧?
“你的意思是?”李治双眸瞬间变得沉郁。
“陛下,此次我们遭到群臣反对,可得到两个教训,一是绝不可用卑辞下体拉拢、贿赂辅助大臣。二是后宫斗争的每一步都与外廷紧密相连,王皇后虽身在后宫,但她的家族、以及她拥有的头街,令她在外廷有很大援助。”我微思忖,谨慎地开口,“朝中并非只有长孙无忌、褚遂良,而是还有李积、许敬宗、李义府等人。”
李治沉默不语,只是含笑将手压在我手背上,静静地听我说下去。
“李积是先帝为陛下留下的辅助大臣之一,他在朝中亦是举足轻重。而李义府素来与长孙无忌不和,许敬宗则是受长孙无忌排挤,郁郁不得志……”我垂首与李治想望,安然说道。
李治面上浮起闲静的浅笑:“说下去。”
“陛下,如今朝中对废后一事议论纷纷,我们亦无胜算,不如先离开一阵。”我早已成竹在胸,知道如何打好这场旷日持久的战役,“不久之后便是先帝的忌日,陛下不如离京师谒昭陵……”
“朕明日便下旨,命李积等人随驾前去。”李治亦是聪明人,听我如此一说,便也明白了,“李积为人朕十分清楚,只是那李义府却是笑里藏刀,谄媚小人,在朝中名声不好,恐不能用之。”
“陛下,举才,勿拘于品行,不求此人品行不污、天性无缺,只要他有济物应世的本事,为帝者便敢用。任天下之智、力,以道御之,无所不可,这个‘御之’之‘道’,并无玄虚,不过是用人方法,亦即前述之高明手段。”我静了神色,唇角却浮起不自觉的笑意,“譬如,好名的轻利,重利则不恤于名,敢做风流鬼的也不怕马革裹尸还,这样的人,便可分别委诸讽谏、征税与治军之事,或能大收其效。用人之道,本无定法。知人善任是用人之道最重要的一点,运用之妙,存乎一心。”
“媚娘,我还是喜欢如此的你……如此多年过去了,你却仍是这般睿智。”李治忽地起身抚着我的眼睫,“总能应对自如,侃侃而谈,眸中绽露出流丽的金光,美艳不可方物……”
我敛了迷惘的神色,按捺住跌宕的心情:“陛下说笑了,臣妾失口乱语……”
李治浅笑着将我搂进怀中:“我就是喜欢这样的你,自信、聪慧、果敢,从不会令我失望。”
“陛下,我们绝不会败。”我笃定地说着,那件淡金的衣袍映入眼帘,燃起我心中的熊熊火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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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日,李治便下旨,他要离京师谒昭陵,而长孙无忌等人当然无任何反对的借口。
王宫正殿宫外,金黄的仪仗与深色锦衣的侍卫森然布列,如两条蛟龙交相对峙。钟鼓齐鸣,在大乐激昂的曲调中,李治进入殿外广场,登上龙辇。
春光正好,长安城却异样地沉寂着。马车内,我透过车帘向外望去。筛过的阳光,像一场金色的细雨,轻轻打落在我的身上,奢华、暖意。
“哒哒哒”一阵规律而稳定的马蹄声传来,我素来对马匹有好感,也略有研究,所以只闻其声,便知这是匹好马,于是挑帘探头去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