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回首(四)
回家的路上,杜若独自坐在车上望着窗外的夜景。
这个时候的天,黑的是极早的。从秋季到冬季的罅隙,所有的一切仿佛都被蒙上了一层惨淡的灰。绕在这时光的阴影中,就像那无垠的梦境。绵绵缠缠。
窗外,是白日落下帷幕后的一方寂静。漾在这儿,像是开得鲜艳的曼珠沙华。仿佛炙热,却暗暗地隐藏了萧瑟的冷寂。
方才在裴公馆,她倒是好生地劝说了裴咏竹。
原来,裴咏竹正是为了宋培云的事而操碎了心的。他是她的男朋友,如今却杳无音讯了,这是让人不得不着急的事情。
不过好在,裴咏竹还是听自己劝的。虽说依旧闹了大小姐脾气,可是却不再似从前那样,像个无头的苍蝇一般,瞎担心了。
“嫂子,那日哥哥之所有放了培云回去,定是顾虑着远军势力的。如今看济远二军的形势,这仗,怕是要打响了……”裴咏竹将一沓报纸放在杜若的面前。杜若低头看了,见上面不是报道了近期济远二军在边境小镇佳宜的争执,就是刊登了预测有关于济远二军战事的分析。她滞在那里,一颗心只随着那报上的文字而愈加沉重。
是啊,这仗若是无论如何也要打的话。那自己与裴咏竹,定是首当其冲地处在了进退两难的境地。前,是自己的至亲,后又有自己的爱人。这命运,可真真的能够捉弄人!
她的脸色也有些不好,只是盯着报上的小字没有说话。
裴咏竹看到杜若的举动,也变得更加无措起来。
“嫂子,我们现在该怎么办。若是这仗打起来,无论哪一方受伤,我都是不愿看到的……”她有些悲恸地说,眼中透出戚戚然的红。
那定是哭过后的印记的。杜若心中不禁一阵唏嘘。
怎么办?若是她知道怎么办,那该有多好!她只是个女人,一个无能为力的女人。那些男人戎马倥偬的事她不懂!他们要的权力与抱负她也不懂!她是只想平平淡淡地生活着的。陪着她的爱人,跟着她的亲人。一辈子,就这样安定而无奇。可,命运总是在与自己开着世上最让人无力的玩笑。事与愿违,一切,都是事与愿违。
蓦地,想起老夫人那张闪着无奈与孤寂的脸。她站在命运的面前,风雨飘摇间,只剩了孑然一身的模样。这,不得不说是一种悲哀的。
乱世中的女人,这一生,终归还是让人无力的粹白吧!
这样想着,不觉地闭了眼睛。一幕幕过往就在眼中渐次地浮现了。有喜有悲,有得有失。这一生,似乎已经经历好多了!
“我会请求哥哥的。我会告诉他我与培云的恋情,无论他同不同意,我都要请求他留下培云的性命!”裴咏竹的声音淡淡地传来,是带了执着的意味的。她看在眼中,不觉得眼眶一阵湿润。
“咏竹,他们男人的心,我们女人终究不懂。”她说着,语气中尽是一片无垠地苍凉。
裴咏竹有些不服气地抬起眼,望着杜若:“可是嫂子,你就要这样眼睁睁地看着他们去死?与他们生死相隔?”她问出这样的话来,让杜若的心,倒是一怔。
是啊,她自是不愿看着他们去死。那样一步步靠近灭亡的日子。无论任何一方,都会令她痛苦异常。
“哥哥是下定决心要拿下远军了。培云他,是凶多吉少的。嫂子,你也救救培云吧,去劝劝哥哥!你知道,其实培云的心中……是那样的爱你……”裴咏竹这样的话语,听在杜若的耳中,只蜿蜒成为一种噬人的毒。心,只是一寸一寸的疼。
是啊。那个少年为了她,竟用一把枪维护了她的幸福,而被迫让自己陷入到了最危险的境地。这,是让她感动的事实。
眼泪就顺着眼角流了下来。这汩汩的热泪。不知,是为了那个少年,还是为了眼前这捉摸不透的世事。一切,都来得太过突然。
然后,她便把宋培云赠与她的佛珠交给了那个叫做裴咏竹的女子。
“咏竹,这是培云年少时随身携带的东西。你留着,就当个念想……”她说着,然后将那墨玉的珠子套在裴咏竹的颈项上。
裴咏竹看着眼前的她,复杂地眼中终是控制不住地流出了泪。是决堤的洪的。
杜若的心中掠过一丝苍凉的滋味,不觉得睁开了眼睛。
那眼中,只是涩涩的感觉。不尽的,悉数化为绵延在外的无能为力。
也许,一切在劫难逃。
正想着,车子却骤然地停了下来。杜若没有准备,一个趔趄,向前附了过去。
“夫人,您没事吧?”虞祥有些担忧的声音自车内响起。
杜若调整了姿势,直起身子告诉驾驶座上的虞祥自己没事。虞祥这才松了一口气。
“夫人,车子好像陷在了大水坑里,我下去看看。”虞祥对杜若说了句,便跳下了车子。
那车门甫开,便见一阵萧瑟的风顺着那车门的罅隙吹了进来。落在身上,是一片无尽的凉意。
车窗外。那靡靡的黑夜已经张开了它的大网。横亘在这天地间,只是网住了最后一点光明。
远处近处,华灯初上。光怪陆离的招牌路灯只是影在那儿,渲染出一片妖娆的繁盛。路上,那行人已是极少的了。在这个冰冷的时候,除了那些富家的纨绔子弟出门寻乐外,已经很少能见到路人的身影。
这就是战争前夕的时候。似乎战争的硝烟并未让这个孤独的城市沾染上一丝一毫的危机意识。那边境的小镇佳宜已经犯险,而这里,却仍是一片歌舞升平的模样。一切,都好似未变。变的,也许只是人的心境罢了。
车外的虞祥看了车子陷入的情况,只是一个劲儿地蹙了眉头。然后他打开了车门,对车内的杜若说道:“夫人,咱们的车恐怕走不了了。前面就是大帅府周边的戍防,我现在去搬救兵来,您在这儿稍等。”他说了句,然后便匆匆地钻进了冷寂的黑夜。
杜若对着远方眺望了。隐隐的,可见那不远处有济军兵戍行走伫立的模样。她放下心来,便将身子舒服地靠在了身后的座椅上。
正在这时,却听得车窗子一阵被人敲击的响。杜若一惊,回过头,却看到了一张莫名熟悉的脸。
“二牛!”她大惊,不觉得喊出面前之人的名字。
二牛是杜若与宋培云在平青镇时的玩伴,又是宋家的邻居,她自是记得。可,她没想到的是,他竟会出现在这个地方。
杜若拉开车门下车,望着面前的二牛也是一脸惊喜的。如今,他虽是穿了一身利落的西服,面容也比从前看起来稳重成熟了。可是,她认得他就是二牛,这不会错。
“杜若,想不到我们竟会在这样的情况下见面。”二牛望着杜若,感慨了句,“不过我现在不叫二牛了。培云给我起了新名字,唤作‘刘继飞’。”
杜若听他这样说,不禁怔在那里。
培云……
二牛望见杜若兀自地怔起神来,不由得抬眼看了四周。确定没人后,这才小声地说道:“夫人,我们少帅派我过来接您,请您现在跟我走!”他说,然后不由分说地对着身后那黑暗的小巷挥了手。
小巷中,一辆漆黑的汽车正从暗处开了出来。飘摇的车灯,在这黯淡的夜,是如魑如魅的飘渺异常。
她看着那辆仿佛是从幽冥界飘出来的车子,有些望而怯步。
四周,尽是一片遽然的沉寂。所有的一切仿佛都陷入了沉沉的睡眠一般。空气中是捎带了萧瑟的气息的。凉薄的空气,漾在这儿,和着周遭那刺骨的寒凉,倒是让人心惊胆战的气氛。
耳畔,那呼啸的北风还在吹着。带着这凛然的温度,像无数狡黠的蛇一般,在自己的耳道中风起云涌。不由得,身子竟是打起了瑟瑟的冷颤。
“杜若,没有时间了……”二牛的话适时地响起。像是要打破她心中的顾虑与不安似的,一点点的,结出刺啦啦的冰碴。
她抬头望了面前的二牛,也就是如今的刘继飞,不由得深深咬住了下唇。
“我跟你走。”她说,是未知的口气的。漾在这寒风中,被风一吹,只是飘散了。
远处,那济军兵戍的方向,一众济军正朝着那陷在水坑中的德国汽车靠近。哒哒的脚步声回荡在这略显空旷的街道,只是激起了一阵繁缛的肃萧。
身后。那杳杳的黑夜倒是愈渐深沉了。在这个无边的没有星星的黑暗中,似乎有什么,正在蠢蠢欲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