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嫌迟(四)
这样的日子是枯燥与反复的。每天例行的检查与吃药,让杜若孱弱的身子,渐渐有了起色。
杜若的家庭医生是个金发的外国神父,他会讲纯正的中文。有时会给杜若说些国外的笑话,让她一整天保持心情愉悦。
这些日子裴咏竹倒是常常过来看望她。带着她的好姐妹柳妹与兰妹。她们三个,说说笑笑的,倒是给这空落落的大帅府中增添了不少人气。最令杜若意外的是,高晓梅与高晓臣也来这大帅府中看望了她,让她很是高兴。想来自己这次的流产,对裴泽尘的打击是极大的。毕竟,那是他的第一个孩子。
虽说是这样,可是终归这些,是无法弥补杜若心中的伤痛的。虽然裴泽尘这些日子总是想方设法地讨自己欢心,可是终归,他们曾经那些无所顾忌的日子一去不复返了。他们的心中,总是顾忌着什么的。就好像横亘着一条深深的鸿沟一般。而那个鸿沟,她与他都知道,只是彼此无法跨越罢了。
她心中其实是嫉妒着的吧。那个叫做水仙的女子,她真如一朵花似的长在他的心中,仿佛再也挥之不去了。他亦是没有对她解释什么。关于那张照片或者他曾经的爱恋,她仿佛连参与其中的机会都没有。这,是让她最失望的所在。
这天。
天气晴好的让人有些睡懒觉的冲动。午后时分,金灿灿的阳光照在大地上,让整个大地,仿佛镀上了一层耀眼的金。
杜若由裴咏竹陪着坐在二楼的阳台上看最近的报纸。报纸上刊登着最近的时事新闻,其中最大的消息,要数盘旋在南方的朱现安投降济军的事。
她看到那张报纸上刊登着裴泽尘大大的照片。那副照片上,裴泽尘威风凛凛地骑在高头大马上,一脸严肃的表情。
这时候的裴泽尘无疑是骄傲与光辉的,他平定了南方几省,只要再向西南扩展,便可占领大半个中国。她知道他的抱负绝不仅于此。他的天下,那是他与他的父亲裴大帅毕生所追求的宏伟蓝图。他正在实现着,用自己的实力证明着济军的所向披靡。
若是裴大帅在世,他定要以他这个儿子为荣吧。她正想着,身旁的裴咏竹突然伸了头过来。
“这不是哥哥吗?嫂子你瞧,哥哥骑在这马上多威风!”裴咏竹笑着,然后指了那张黑白的照片。
杜若对裴咏竹笑了笑,没有说话。
裴咏竹知道她还在声裴泽尘的气,故意劝解道:“嫂子,你就原谅哥哥吧,那么久了,你看哥哥一个人在书房睡,多可怜啊!”她嘟着一张嘴,满脸尽是委屈。就仿佛,受气的不是裴泽尘而是她一般。
杜若没有回话。一双眼睛只是望着楼下。裴咏竹知道她的脾气极倔,绝不会随意地投降示弱。也就没有再说什么。
这时候楼下正好传出汽车的喇叭声,在这安静的午后,是格外的突兀的。
杜若透过那西洋的雕花围栏望过去,见一辆黑色的德国车正朝着院子里驶进来。她知道那是裴泽尘的车,不由得蹙了眉头。
有风透过从四面八方吹散了她随意打理的头发。那些头发飘散在空中,像是上好的丝绸似的,折射着健康的光泽。空气中满是植物招摇的花香。在这个万物繁茂的季节,所有的一切都在一瞬间,仿佛全部苏醒了过来。开着枝,散着叶,循着那至始至终的规律,周而复始。
裴泽尘下得车来,抬头望了一眼杜若所在的二楼。那里,被一层耀眼的金色的光芒笼罩着,而她,也正穿着米色的睡衣坐在那里。
他看不到她的目光,只是凭着感觉认为她是在看着自己的。在他们的矛盾最终爆发后的一段时间,他只是一味地道歉,但却实实在在的欠了她一个解释。他无法解释。有一个人,比她先住在自己的心中,很久了,那个影子时时刻刻地伴着他。一直缠绕到他甚至都透不过气来。
他知道自己是何其的自私与无耻。虽然如此,他也甘心这样被她唾弃。有很多事,仿佛是一开始就注定下来的。没有回环的余地,自然,也就失了那完满的结局。
他一直定定地站着那里看着她。午后璀璨的阳光让杜若看不清他的表情。他就那样站着,很久很久,久得像是一个世纪。
杜若身旁的裴咏竹再也忍不住这样的寂静,推了杜若的身子,她才反应过来,立马站起来,回了房间。
裴泽尘站着楼下看着她离去的背影,一颗心,仿佛被搅得粉碎了。
晚饭的时候,杜若是在自己的房中吃的。裴咏竹陪在她的身边,与她说笑着吃饭。裴泽尘站着门外,透过门缝看着里间的情形,微眯的眼睛中,淌出了一丝柔和的光。
“嫂子,今天的饭可真好吃!“裴咏竹的声音传来,带着她一贯的爽朗。杜若抬眼望了她,只是一味地笑。
“哪天的饭不好吃了?瞧你说的!”她嗔了裴咏竹一句,有些好笑。
裴咏竹嘟着一张小嘴,脸上挂着一丝神秘。
“嫂子,你猜今日的饭食是谁做的?”
“反正不会是你!”杜若说着,然后抬眼瞥了她,“难道真的是你?”
裴咏竹有些受宠若惊,拿着筷子摆着手:“怎么会是我?这些事情我可是从不做的!”她笑着对她眨了眼睛,眸中藏着笑。
她突觉出了什么不对,看着桌上那摆着的四菜一汤,突然怔在了那里。
“嫂子,今日哥哥说他好久都没有下厨,于是亲自做了这饭菜给你送来。这会儿,估计他还来不及吃呢!”裴咏竹淡淡的声音,却将她的一颗心搅得极乱。
“他从小是大帅府的少爷,怎会做得这些?”杜若终于开口,然而,那声音中却是含了些许颤抖。
他站在门外,看着里间的情况,不由得微抿了嘴角。
是的,今日他亲自下厨为她做了饭菜。虽然他给过她许多,可这由他亲手完成的活计,却还是本世纪的头一遭。
她自然感动。一张脸上是说不出的神情,只是一味地夹了菜,放进了口中,细细地嚼。
“哥哥的童年经历其实是辛苦的,这些做饭的小事,自然是难不住他。后来他留了洋,更是学得一手好厨艺。就算是让他现在为你做一桌子西餐,他也是手到擒来!”裴咏竹有些骄傲地说,全然没看杜若的表情。待她看到杜若正在埋头吃饭的时候,又继续说道:“嫂子,这些饭食你可是满意?哥哥可是花了很大的心思的!嫂子……嫂子……”她突然意识到杜若的神情有些不对,连忙叫道。
杜若嚼着口中的饭菜,一张脸上,早已被那满溢的泪水濡湿。她抬起脸来,断线一般的泪珠子便汩汩地滚了下来。
裴泽尘站在门外,看着哭泣的杜若,心中像是打翻了五味瓶,说不出的滋味。
“嫂子,您怎么了?”裴咏竹说着坐到杜若的身边,拍着她的背脊。
“没什么,只是眼睛进沙子了。”她宽慰地笑笑,并不想让眼前的裴咏竹担心。
裴咏竹显然看出杜若说得并不是实话,也没有拆穿,只是在旁边哄着。
突然,一阵刺耳的铃声突兀地响起。在这个时候,他们目光自然而然地,便被吸引到矮几上的德律风上。
“嫂子……”裴咏竹看了那电话,目光有些探究地看着杜若。
杜若的身子怔了怔,一双放在桌子上的手被紧紧地握起。然后,她慢慢地站起身子,走到德律风旁,拿起了听筒。
他只看到她接到那个电话时,脸色由原本的红润变作了失血后的苍白。心中,突然地腾出一个念头来。
她房间的电话,本就与她原本的房间相通。他急急地摸索到那个的房间,打开门,便随手揭下了话筒。
电话那头,是一阵沉重地声响。好似是刚发过火的人,正在剧烈地喘息。
他细细地听着那听筒传出的动静,屏佐吸,让自己的心安静下来。然后……
“宋杜若,你这个婊子,你把裴少还给我!”电话那头,一个女人夸张地大声吼叫,带着威胁地口吻,好似一步步紧逼。
他的心猝不及防地被坠在了一个无底的黑洞,只觉得一瞬间,整个世界忽然都变了原本的模样。
他不由得张大嘴巴,听着那话筒中的咆哮,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他认得那声音的,那个叫做水仙的女子,只有她那样的女明星才会有这般张狂的嘴脸。
“宋杜若,实话告诉你,裴少是不会离开我的。无论你怎么与我争,你都不可能争得过我N况我的腹中还有了裴少的骨血!”水仙的声音里带着嘲笑。但仍旧是千娇百媚的,像一条滑腻腻的蛇一般,钻入了人的心里。
“对不起,水仙小姐。我理解你的心情。”杜若的声音里带着无奈,“给我时间,那日我们谈过的,只要我的裁,我自然会离开。”
“可是你如今还赖在那儿!”水仙有些不满地又骂了几句,“莫不是你想反悔?像你这般爱慕虚荣的女人,怎么有脸呆在裴少身边!”水仙骂着,然后突然放声哭了起来,“你要我的孩子怎么办?我们孤儿寡母的活在这世上,都是因为你!裴少不娶我过门这全都怪你!”
“水仙小姐……”
“他说好要娶我的,我们甚至还拍了结婚照……宋杜若,都是你,若没有你,他不会对我如此狠心!”
“宋杜若,你走吧!我会买给你船票,你去国外,消失得远远的。你与裴少之间是没有好结果的……”
“宋杜若,我恨你!臭婊子,你若是不走,就别怪我这快做母亲的对你手下无情!”
……
他听着这样的话,心中,仿佛有千万只蚂蚁在啃咬着。竟是火烧火燎的疼。手,不自主地开始颤抖起来。那只拿着电话的手,握住听筒黑色躯壳的力道像是要它捏的粉碎似的。他再也抑制不住自己的情绪,终于爆发了出来。
“水仙!”他在电话前咆哮着,带着愤恨地语气。电话那头的水仙,听到裴泽尘的声音,明显地软了下来。
“裴裴裴……裴少……”她有些惊慌失措。他却在这时完全爆发了。
“你所做的每一句话都要对此付出代价。你这个无耻的女人!妈的!”他爆了粗口,有些气急。
杜若却在此时挂了电话。他听到那电话断掉的声响,像是一记重锤似的,落在了自己身上。他突然气得将电话摔在地上,然后一个箭步冲到了不远处她的房间。
“哥哥!”突如其来的裴泽尘自然吓坏了毫不知情的裴咏竹,她慌忙地大叫一声。可是这一声还没落下,便见得裴泽尘竟是扯着杜若出了房门。
“砰”一声巨大的关门声突然地响起。
裴咏竹看着他们二人的背影,不由得担忧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