纵相见(三)
仲夏的天,带着有些燥热的温度倏然而来,没有任何预兆的,肆意地占据季节的心房。
崔公馆的梧桐开始长出茂密的叶子。斑斑驳驳的树皮,仿佛是最好看的画布,踉跄的,携来了五彩缤纷。还有那些栽种的珍贵的花儿。现在的它们,似乎好不容易得到扬眉吐气的机会,一个个开得花枝招展,全胜万方。
整个世界到处都是生机勃勃。就像是突然之间,充满了无限光彩与夺目的生机。各处,碎金子似的阳光肆无忌惮的游走在无边的凡世。像是书中所讲的那个洋鬼子哥伦布,带着掠夺性的,发现了新大陆。
值得庆幸的是,崔公馆中的大片爬山虎。它们蓬勃着生命,就像是杜若曾经所预见的,它们真的变成了一片看不清来路的,密密匝匝的海洋。碧绿的海洋。
日子,总是那么无预兆的欺近与降临。没有任何知会的言语,就那般霸道的鄙视着,不准自己有任何遐想。就仿佛,自己,本就是这个世界的客人。你站在那里,对它行着现下最流行的礼貌文明,然后才会被热烈地邀请着,进行接下的宴会或者晚餐。
一切,都变得可爱与猝不及防起来。
新兴女子大学。
一幢有些年代的红砖楼洋洋洒洒地立着。在这个新式的女校中,就像是舶来品一样,令人有着充分的好奇与遐思。
这栋楼,原是三十年前外国人的一处民居。后来荒废,再然后这里建造了学校出来,就把这幢被荒废的小楼纳入了学校的范围。今天,这里“唰”的一转身,竟成了女校中看似靓丽的一道风景。
杜若走进楼中,便见着关先生一脸微笑地望着自己。
“宋杜若。”她顿了顿,“方才佩君还在找你,说是要排舞会时的舞蹈。你快上去,她现在在二楼。”关先生指了指楼上半开的一扇小圆门。
那里,就作为舞蹈室这样存在了下来。在这幢小楼中,所有有关于艺术的东西,似乎都会在这里无所遁形。
杜若点头应了一身,飞快地跑上楼去。
关先生在杜若的身后笑了笑,春风拂面般的。就像是她永远花哨迷人的旗袍,带着绚丽的手工织绣与盘扣,永远那样的深入人心。
上楼,左转。
杜若站在小圆门前,看着门里排练的女学生。她们曼妙的舞姿灵动的像是最美丽的蝴蝶。尤其是她们换过装的样子,更是美得不可方物。
高晓梅听到门口的动静,回过头来。看见门口站着杜若,笑了笑。
“你怎么才来,方才密斯李还问起你。”她顿了顿,接着说:“你借来的衣服呢?快去试衣间换上,让大伙看看!”然后推搡着杜若,进门。
屋里,几个穿着方领、宽大裙摆服饰的女学生正架着手练习着旋转、走步。听到门口有动静,不免也侧过头来。
“大家专心些,过几天便是交流舞会了,你们可不能丢了学校的人!”李佩君的声音由远及近地传来。看见杜若,莞尔一笑。
“瞧你跑的,一头汗!”她从口袋揩了手帕出来,递给杜若。杜若接过,道了声谢。
“密斯李,我们真要穿这种衣服吗?这是不是有些……”杜若有些欲言又止。
“哈哈。”李佩君轻笑,“难不成你是怕这衣服有些开放?”她笑着看着杜若,身旁的高晓梅也被她的话逗得笑出声来。
怪不得,她对身上的舞衣挑三拣四,原来……
“杜若,都什么年代了,你可不能这般封建!现在可是文明社会!”高晓梅说着去扯她手中的衣服。展开,见是一件桃红色的金色滚边西洋裙。
“好漂亮的衣服!”高晓梅赞美着,抬眼瞄向杜若,“崔医生可真好,为你借这么漂亮的衣服!”她的眼睛瞄向李佩君,有些期待地说:“密斯李,是不是这次你的舞衣也是崔医生帮忙打理的?那我们可要好好看看!”她说罢诡谲一笑,脸上露出调皮的表情。
李佩君的脸色有些尴尬,盯着高晓梅手中的衣服,没发表任何言论。
其实。这衣服是崔天松买给杜若的。他知道杜若要代表学校参加交流舞会,特意连夜让成衣铺为杜若赶制了这件衣服。这,是李佩君不知道的。
杜若看了看李佩君,见她的眼神透出一丝黯然。心中顿时有些愧疚。
“密斯李是崔医生的未婚妻,那衣服自然不比我这远房亲戚!”杜若借机岔开话题。
李佩君的嘴角动了动,看着杜若,说不出是何种感情。
是的。在学校中,留过洋且受人爱戴的密斯李与温文尔雅的崔医生的恋情是众所周知的事情。众人艳羡着这看似金童玉女的一对。在所有人的眼中,他们看起来是美好的天造地设。而杜若,却一直是以崔家的远房亲戚这样的形象存在着,且没有任何人怀疑。
“说得也是!”高晓梅笑了笑,一手亲昵地勾着李佩君的臂弯。“密斯李,这次的交流舞会是不是很盛大?”她眨着一双明亮的眼睛,好奇地问。
同样是一年级新生的杜若,第一次参加这样的聚会,心中更是忐忑。看着李佩君,似乎也希望从她口中听到什么。
李佩君点了点头:“这次的舞会与平日的是有不同。”她顿了顿,眼神扫过高晓梅与杜若的脸,神秘地说道:“这次交流舞会,学校会请一些社会名流。所以,这一次的交流舞会,可不止是‘交流’那么简单!”
“哇!”周围练舞的女学生听到动静,皆扭过头来。一个个聚精会神地,听着李佩君讲话。
“这么说,这次的舞会会夹杂一些‘政治’成分?”高晓梅小声地问。
“嘘!”李佩君赶忙制止,“休要胡说,我们这……可是最纯粹的‘交流’舞会,不要说得变了性质!”
众人暗暗点头。可是,心中,却是有了深深的计较。
晚饭。
杜若从房中下来,便看到崔天松一脸悠闲地坐在饭桌上看报纸。
“大少爷。”杜若蹙了蹙眉头,走到他身边,“您送我舞衣的事,请不要告诉密斯李好吗”
崔天松听到杜若说话,放下报纸。
空旷的客厅中,金黄的喇叭花状的留声机还在咿咿呀呀的唱着动人的曲调。那女声,绵绵缠缠,像是插了翅膀的安琪,袅娜的飞翔。
“为什么?我送你东西,这很正常!”他说着,然后掏出坎肩口袋中的怀表,看了时间。“怎么潘妈去叫天柏吃饭,现在都一刻钟了还没下来?!”
崔天松是个时间观念很强的人,他不喜欢有人这般磨蹭时间。
“可是大少爷,您不能这般自私。站在密斯李的方面,您也应该帮我隐瞒这件事情的。”杜若看着崔天松不太理会自己的样子,有些气恼。
崔天松这次倒是清清楚楚听清了杜若说的话,他回过头去,看着杜若。
“为什么?这跟佩君有什么关系?”崔天松有些可笑地问。看着杜若,脸上的带着疑惑。
“因为……因为……”杜若因“为了”老半天,也没说出个所以然来。
她站在那儿,脸上窘得通红。
倒是崔天松呵呵地笑了,嘴角晕出的笑意,像是一朵蜿蜒盛开的花。
“放心吧。我不会说的。”他说得很淡,但是那眼中,却是明显的一黯。
不知怎的。杜若的心中竟是腾起了微微的心疼。
正在这时,潘妈拉着睡眼惺忪的崔天柏从二楼下来。看见饭桌前的二人,脸上现出抱歉的神色。
“这二少爷困了,怎么叫都不醒。”她解释着,红着一张老脸。
“无碍。”崔天松笑了笑,然后招呼着杜若入座。
崔天柏一脸不乐意地坐在方桌旁,嘟着小嘴。
“我方才都睡着了!”他恨恨地说,然后委屈地一拧眉头,眼中泛着波光。
“天柏,你也不小了,怎还耍这孝子脾气?!”崔天松有些不悦。
崔天柏看崔天松也不哄自己,竟然捂住小脸呜呜地哭出声来。然后透过指缝,露着半个眼睛瞅着杜若。
杜若也看到了,心疼地过去抚了崔天柏的头。
“乖,不哭!”她说着,哄着耍小脾气的崔天柏。
“都是佩君把你惯得!越发的不成人样了!”崔天松有些生气地说。
崔天柏哭得更凶了。惹来了潘妈,也是过来一味地哄。
这顿饭倒是吃得难捱。
好不容易打发了崔天柏重新睡着。一行人都各自收拾了。
杜若本想着回自己房间,却看到崔天松一个人站在院中发呆。脚步,不由得顿了下来。
月光轻盈地倾泻在星光暗淡的庭院中,带着清冽的质感。如同轻盈的薄纱。罩着这苍茫的夜色,以及时间。
他站在庭院中,回过头去。透过半开的门,望着一脚踏在木质楼梯上的杜若。
他望着她,忧郁的,是她从未见过的神采。
她只知道,这样的眼神,在这一刻,深邃的甚至可以让人泥足深陷。
“来。”他向她挥了挥手。
她听不到他的声音,可是他的手势却牵引着她走出了屋子。
月色如潮,如水波涌。
看不见的,是那个时代最渺茫的一段年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