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羽衣 27 秋池

思扬的感冒很快好了,出院那天,在走廊上遇见一个住在家附近的女子,怀里抱着一个小女婴来体检。

此女在怀孕的时候常常在楼下看见思扬,很喜欢他,说他生的真是干净俊美。思扬当时说,阿姨肚子里是一个妹妹,阿姨的神情就挺不高兴的,因为她想生一个和思扬一样漂亮的男孩。

现在谜底揭晓了,果然是一个女婴。我想起每次思扬看到家附近的那些孕妇,都会悄悄对我说,这个阿姨肚子里是一个弟弟,这个呢,是一对双胞胎。而每次事实都证明,他的判断是对的,从来都没有出过错。

我忍不住问他,思扬,为什么你能知道那阿姨肚子是一个妹妹?

思扬抬起头,不经意地说,我看见的,阿姨肚子里就是一个妹妹。

看见?我有点悚然,虽然说童子的眼睛是最干净的,但是他如此明晰地说出“看见”两个字来,令我觉得真是不祥之兆。

回到家,安排好思扬吃药,睡觉,然后,我准备到楼下水果铺子里买点水果,在大堂,被住楼下的蔓蔓爷爷拉住,对我说,我家一个乾隆年间的花瓶碎了。

因为思扬常常去蔓蔓家玩,我连忙说这几天思扬都在住院,可没上您家去过,花瓶碎了不关他的事。

不是。蔓蔓爷爷立即解释道,我不是这个意思,我的意思是,一切都和思扬预测的一样。

预测?我不解,他预测什么了?

蔓蔓爷爷说,上星期,思扬和蔓蔓在家里玩,我家有个乾隆年间的花瓶,因为当年此物出产很多,算不得什么名贵的东西,但我喜欢它风格质朴,就一直摆在案上。那天,我看见思扬呆呆地对着花瓶凝视着,就问他是不是喜欢上面的花纹,他只说了两个字,“碎了”,我说什么碎了,他说他看见花瓶碎了,我没在意,说花瓶是一定会碎的,就看是什么时候了。思扬说,一个星期后。我当时觉得很有趣,因为他的神色很郑重,像个小预言家似的,就问他:哦,是什么原因呢,为什么会碎呢。他回答是因为有风。我觉得更有趣了,一阵风能把这么重的花瓶吹碎?他又说,有个钉子,有个钉子落了下来,然后,花瓶碎了。

我这老家伙听的就想笑,就算再大的钉子,能把我这个大肚子花瓶砸碎?我就说好,思扬,我把你的话记下来,要是到时候没有碎,我可要来找你的哦。思扬说好,当时我就写了一张纸条,“某月某日,风吹钉落毁此瓶”,放进花瓶里面。

没想到,今天上午,家里因为没有关窗,南风很大,吹起我挂在墙上的一幅画,钉画的钉子因为年岁多了,脱落了,一枚小小的铁钉和画一起,铛的一声落下来,砸在我家的小狗头上,小狗大约被吓了一跳,立刻在房里四次逃窜,我家新请的保姆,力气奇大,当时正在屋子里收拾东西,被小狗绊了一下,差点绊死,于是,她一头撞到陈列柜上——要知道,我为了保护那个花瓶,一早就把花瓶从案上搬进了陈列柜里,因为柜子有门,我觉得更安全一点,哪知道蝴蝶效应,花瓶还是被撞落,碎了一地。

这一切,和思扬上星期预测的分毫不差——某月某日,风吹钉落毁此瓶。

我像听聊斋一样听着蔓蔓爷爷说这件事,好一会儿,才开口道,思扬是胡说八道的,他在家就常常这么胡说八道的,您还当真了?

说完,我立刻就匆匆离开,买了水果回家,几乎是一点心思都没有,晚上等绣枝回来,我就说,我们搬家吧,我想去买个带大花园的房子,思扬一直想养孔雀,我就去给他买两只小孔雀,再养两条狗,再多养一缸热带鱼。

绣枝诧异,问我,你要干什么?我回答说,你不知道,这个孩子太不同寻常了,怎么办,我想用这些俗事来分散他的注意力。

绣枝沉吟,过了一会才半开玩笑地说道,不必。我决定听你们的,等过些日子就送思扬去上小学,放心,在现有的教育体制下,任凭是什么样的天才进去,最后统统都会变成庸才的,到时候你不要嫌他太平庸就好。

你太过虑了,绣枝拍了拍我的手臂说道,在这个问题上,现在我倒是比你开通了些,你放心,不会的,思扬绝对不会是另一个九哥。

听绣枝说到最痛处,我忍不住落下泪来,然后,有泪水盈睫。

“怎么到现在还放不下?”绣枝痛惜地扳过我的肩:“九哥在天之灵,如果看到你还在为他痛哭,他会心痛的,他只要你过得好,他只要你忘了他。你忘了他临走时说过的话了吗,你只有忘了他,他的灵魂才能安息。那么,你就忘了他,也好让他安心。”

“为什么不去找秋池?”半晌,绣枝见我拭泪,说道:“你应该去找秋池。”

秋池曾经在九哥离开后的一个月后,给我打过一个电话,“你好吗?”

当时我居然以为是九哥,他们俩的声音几乎是一模一样。

“……九哥……”

秋池在电话那端顿了顿,大约过了十几秒,才说道:“我是秋池。”

我竟然无言以对,缄默许久,秋池终于忍不住,说了一句:“以后如果你想找我的话,打电话给我。”

他怏怏地挂了电话。绣枝后来埋怨我,她说一个男人最不能接受和最为心恸的,就是自己喜欢的女人把他当成了另一个人。

时间如此地过了几年。思扬已经5岁多了,有时候看到他偶然会用根本不属于孩子的含情脉脉一般的眼神看着我,我都会悚然心惊。

秋池。我在心里默念道:对不起秋池,是我辜负了你的深情,所以我会对思扬加倍的好,他已是我的另一个生命。

楼下的蔓蔓爷爷大约80多岁,但是耳聪目明,身体建旺,据说还是个着名的玄学专家,专门研究易经和紫微斗数。

有天我带思扬去楼下和蔓蔓一起玩,蔓蔓爷爷从前带的几个博士生也在他家闲聊,他们说起了扶乩,蔓蔓爷爷有一套扶乩的器具,那几个博士生就争相上去要尝试。

思扬正和蔓蔓玩叙车,忽然走过去说道:你们握乩笔的手势不对,不是这样的。

那几个博士生见是如此一个小不点,都笑了,思扬忽然上去,一把握住了乩笔,然后,端然直立。

蔓蔓爷爷蓦地在一旁说道:“怎么回事,一看这姿势,思扬一定是扶过乩的。”他的意思是,仿佛看见了一个老农民握着一把锄头,一眼望去就知道,这是种过一辈子地的。

我连忙把思扬抱了过来,说,他是看电视学的。

听到我这么撒谎,蔓蔓爷爷转头疑惑地看了我一眼。

回到家,我好一通埋怨思扬,指责他为什么不小心照顾他种的花,还有养的金鱼这几天也松懈了,植物和动物都是生灵,是需要爱的,而你做人这么没有耐心,还有心去玩别的。

大概是我态度过激,思扬被我说的哭了,边哭边问我:妈妈,你不再喜欢我了吗?

我立即心软,嘴里却说道:如果你这么不听话,我就不喜欢你了。

思扬上来抱住我,在我怀里大哭:我早知道,妈妈已经不喜欢我了,在你的心里,喜欢着另一个人。

谁?我疑惑地问:是谁?

思扬拉过我的手,紧紧地握在他那小小的手掌中,许久,他闭上眼,说:我能看到妈妈心里喜欢的,在想着的那个人。

他和我爸爸差不多高,鼻子很挺,笑起来很好看,牙很白,不过……他忽然睁开眼,茫然地望着远处:为什么我看不见他的眼睛?

思扬出了一会神,说道,我就是看不见他的眼睛,他戴了墨镜。

我知道他说的似乎是秋池。他的生父。

他能看见他的生父,在一个神秘的不知道是几度的空间里,只是对面不相识。

我给他擦泪,说妈妈只喜欢你一个,但是你一定要听话,那个人,妈妈只是偶尔想想而已。

思扬好奇地问,他是谁?

你不需要知道。

思扬有一个好处,就是不执着,不会寻根究底,我觉得他这样的脾气倒是载福的。他听到我保证只喜欢他一个,毕竟是个孩子,也就相信了。

思扬去给花浇水了,我忽然想,秋池为什么会戴墨镜呢,难道他是在开车,思扬是看到了他开车时的样子?

半个月后,谜底揭晓,秋池在中国进行访问的时候,下榻的酒店无故起火,当时他为了救一个小女孩,被一个高空坠落下来的木条击中眼部,他的眼睛看不见了。

所以,思扬看见的他是戴着墨镜的。

秋池现在在中国东南某城市的一家医院治疗,那里的眼科,非常有名。

我对绣枝说,我要去看他。绣枝说好,立刻在上班的时候就给我订了机票。

出发前,我去蔓蔓爷爷那里借了整套扶乩的器具,然后,等思扬午睡初醒,迷迷糊糊之际,我对他说,妈妈想要你扶一次乩。

我想问一下秋池的眼睛,到底还能不能治好?医院那方面说有复明的可能性,但,仅仅只是可能性,直到现在为止,秋池还是不见好转,什么都看不见。

我想问一下他的“医缘”,我在心里这么说。

思扬这时候还没完全清醒,见我塞给他乩笔,摆下了沙盘,他忽然就来了精神,眸子精光四射,流露出一种异样的光彩,他抓住我的手,说,妈妈,我能扶出来,你心里想问什么,你什么都不要说。

一会儿,乩笔沙沙地移动着,沙盘上很快落下了几行文字,连行带草,铁画银钩,洒丽之极。

要知道,扶乩的最高境界就是扶乩的人不会写字,思扬连自己的名字都不懂得写,但是他握住乩笔之后,却在沙上写下了四句诗,是一副集句,前句唐,后句清,

“君问归期未有期,

巴山夜雨涨秋池。

但得安魂香一缕,

起君沉疴续情丝。”

我看见沙盘上有“秋池”两个汉字,苦辣酸甜百感交集,思扬说他知道我心里想问什么,原来冥冥之中他果然知道,他是一个精灵。

蔓蔓爷爷说过,所谓玄学,就是向人解释那些所谓的白痴的科学根本就无法解释的东西,相信也罢,不相信也罢,犹如空气中的电波,虽然肉眼看不见,但它就是存在着。

我不是很相信玄学,我也不相信这世上其他人扶的乩,哪怕再是大师,再是活佛,再是神仙。

但是我相信思扬,我终于,也只得承认,他是一个灵童。他是莲花为身,琉璃为心,秋水为神,与常人全然有异的灵童。

我相信他为他的生父扶出来的乩文,一字不识的他,一派天籁,所以,我绝对相信他的乩文是准确的,秋池还有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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