羽衣 18 碎拆
绣枝连续奔波了几天,实在是体力不支,发起烧来,为了肚子里的宝宝,她死都不肯,也不敢吃药,只能硬撑着,我竭力劝她不要再操劳了,我可以一个人去找宋二小姐。
绣枝说我脸皮太薄,和陌生人说话都会脸红,不如找婴宁一块儿去吧,婴宁现在能干了,会赚钱了,每天要教好几个孩子钢琴,宋二小姐的小儿子就是他的学生,所以找他一起去是最合适的。
我没想到婴宁这个候补爸爸当的这么负责,绣枝早就辞了职在家里养胎,因为老夏的事,她的全部财产被一网打尽,手里的钱也就只够花2,3个月的,婴宁对她说,你放心,谁让我是宝宝的爸爸呢,我会去找工作养活你们的。
连他都说出要找工作的话来,真让我感觉他脱胎换骨了一般。记得以前有人对他说过,你老是失业算是怎么回事?他大笑,回答:失业有什么了不起的,人家还有失身的呢。
也有人劝他说像他那样拿英皇的钢琴8级证儿,就算当个钢琴老师都能挣好多钱。他回答:士可杀士不可辱,我平生最讨厌孩子,一想到还要教那帮笨得出奇的酗儿崽子钢琴,我就恨不得一个个掐死他们。
他从小有钢琴神童之称,所以看哪个孩子都是笨的。
没想到时过境迁,婴宁居然也那么勤勤恳恳地去给那些富家子弟上钢琴课了,我也不知道这究竟算是一种沦落还是一种进步。
婴宁见了我,还是和以前一样,先是大笑上一阵,然后说自己刚从西城上课回来,现在咱们去东城吧,宋二小姐的办公室在东城。我问他上课累不累,调侃他说现在还是那么的“士可杀士不可辱”吗,他笑着回答:“士可杀士也可辱,只要给士一小时200,士现在是钟点工了。”
我听了有点不是滋味,说实话,我更喜欢从前的他,一副吊儿郎当佻达不羁的样子,像个吟游诗人,现在呢,他开始接近于人间的袅袅炊烟色了。
“是因为很喜欢绣枝吗?”我们坐地铁去东城,在路上我这么问他。
他靠在椅背上,侧着头像是在思索,过了一会才眼睛盯着地面,低声回答道:“绣枝现在变得很丑,真的,她以前多漂亮,现在身材像啤酒桶一样,脸上的皮肤都是花的,眼睛天天肿的厉害,谁要再说孕妇是最美的女人我就跟他急,我承认孕妇很伟大很辛苦,但要说很漂亮很美,那纯粹是扯他妈蛋,像绣枝那样的大美人儿怀了孕都被糟蹋的一塌糊涂,更何况别人。可也奇怪,以前我对绣枝,更多的是崇拜,而现在呢,是爱。”
绣枝把他当朋友,而他说的是“爱”,他明知道他这是在对一朵镜花,一掬水月说爱。
“她变得很弱小,不能去上班赚钱,不能跑步游泳,甚至下楼买一箱水果也不能,”婴宁看着我微笑道:“可我就爱她的弱小。”
小时候听过一句西谚,叫做“金苹果落在银丝盘子里”,形容某些说话的动听,我承认,这是我听过的最动听的情话之一。
一路上,婴宁说东说西,向我介绍说宋家是一个最牝鸡司晨的地方,而宋二小姐呢,又是所有牝鸡里最喜欢司晨的一个。
我说你不过是想说她性格很张扬罢了,对吗?他说对,你这么斯文害羞的,不要被她吓着了,反正伟人也说过,一切敌人都是纸老虎么。
等真正见到宋二小姐这个“最爱司晨的牝鸡”时,发现她并不如婴宁所说的是什么纸老虎,初看之下她并不飞扬跋扈,反而挺温和。据说女人保养的好,从35岁到55岁应该变化不大,一时间我也看不出宋二小姐今年贵庚,可能是35,也可能是45,或者,有50了?反正都有可能。
她长的有点像某一种鸟,不是那种红嘴绿鹦哥机灵俊俏型的,而是更大,更壮美的风格,然后,眼波流转之间,气韵灵动。当然,也看得出来她很精明,因为婴宁是她儿子的老师,她很敷衍他,听我们说明来意后,先是对佩瑜表示了恰如其分的关心,然后对于借钱的事,只说要考虑一下。考虑一下自然也是应该的,佩瑜今非昔比,穷的叮当作响,谁都可以质疑她的还款能力。
婴宁仗着和她比较熟,问:那我们什么时候可以听回信儿呢,二小姐您知道,佩瑜现在还在里头关着呢。
她点点头,说:一定尽快给你们回复,不会耽误你们的。
第二天下午,她就打电话给婴宁,婴宁到绣枝家来通知我们,宋二小姐没说借钱不借钱,她先说了一件事,她想买我手上的那一枚戒指。
那只琥珀猫儿眼。我昨天去的时候戴在手上的,不知怎么被她看在眼里,老话说的真是没错,匹妇无罪,怀璧其罪。
“她出价300万。”婴宁说:“我看还可以再加点,她似乎挺想买的。”
绣枝便充满期望地望着我。我想了想,说:“就算卖给她400万,那还差着钱呢。”
“你傻呀,你300万卖给她,她心里高兴了,自然就痛痛快快地把钱借给我们了。”
听绣枝的意思,佩瑜命悬一线,就靠我这只戒指搭救似的。佩瑜是我的好朋友,但是,我却也绝对不会卖这枚戒指。
永远没这可能。
婴宁和绣枝都沉默着,他们不能再说什么,两边都是朋友,不能为一个朋友割舍了另一个朋友。
“这样吧,”我对他俩说:“明天我再去找下宋二小姐,她肯借钱最好,她不肯借钱,我就把我住的那幢房子先抵押给银行……”虽然钱依然不够数,但是我对佩瑜已然无愧了,因为那样做的话,我马上就连住的地方都没有了。
婴宁先站起身来说好,自告奋勇地说明天再陪我去一趟,绣枝高烧还没完全退,精神疲倦的很,也同意了,说是如果不行那我们再想法子好了。
翌日下午,我和婴宁再次去宋氏找宋二小姐,宋二正好在开一个重要会议,她的秘书接待了我们,先是询问我们借钱有没有什么相同价值的抵押物等等,然后又转向我说,二小姐交代了,如果您肯卖您的戒指的话,价格还可以再商榷。
我不想和她们玩花活,很直率地说我不想卖这戒指,我们暂时也没有相同等值的东西可以抵押给宋氏。
婴宁就瞥了我一眼,似乎是认为我这么说就是把所有的门都给关上了,风雨不透,这让人家“情何以堪”?
那秘书倒还是言笑如故,依然笑吟吟地说那要不再等一下,等二小姐过来时再说。
我和婴宁只好再等。大约过了半个小时左右,秘书接了一个电话,接完后温和有礼地对我说:“您不是要向二小姐借钱吗,向二小姐借钱就是向宋氏借钱,我们宋先生想请您过去谈谈,他在9楼,要不,我现在送您过去?”
谁是宋先生?我把疑惑的目光投向婴宁,此人和我们素不相识,一点关系都没有,能借钱给我们?
婴宁低声道:“宋先生就是宋氏的董事局主席,是宋二小姐的弟弟。”
我也低声问他:“他能借钱给我们?”
婴宁起身向那秘书点了下头:“对不起,我们俩想出去单独聊几分钟。”说着,他把我拉到外面的走廊里,说:“我是这么估计的,”他指指我手上的戒指:“你这个戒指是古董,款式也是男女均可的嘛,他们家人可能都爱上了,宋先生大约也希望能买你的戒指,然后再谈借钱的事。”
“那没什么好说的。”我立即回绝。
“别呀,”婴宁拦道:“我只是这么估计,去见见也无妨,人家是有头有脸有身份的人,总不能光天化日之下强抢吧,我陪你去。”
我勉强答应了,秘书就把我和婴宁送到9楼。9楼据说整层都是宋先生的办公室,装修和别的地方都截然不同,那秘书到了这里,也情不自禁地屏息静气起来,给我的感觉是她像进入了庙堂一般的神圣崇敬。
她悄然把我们带进了一个会议室里,里面有个长的有几分像张东健的男人,自称是宋先生的助理,过来含笑接待我们,说是宋先生马上就来。
大约过了5,6分钟,有个男人走了进来,那助理立刻站起来走近他身边,因为房间很大,大家坐的很远,那人说话声音又很低微,几乎就像是耳语一样,忽见那助理转过身来走近我,彬彬有礼地微笑道:“我们宋先生,想看看您的戒指。”
在婴宁眼神的督促下,我把戒指脱了下来,把它交给了助理。
远远的,只见那男人拿起戒指,只看了数秒钟,就搁下了,因为时间很短,又因为离的比较远,我忽然无端地感觉很恍惚,颇有“隔座听歌人似玉”之感,又有“美人如玉隔云端”之感,只觉得此人,此景,此情,此地就像是微风吹过,水里的倒影一般,完全不似真实。
那人忽然轻轻招手,助理立刻趋前,又是几句耳语一般的交谈,助理很快就走到我们座前说:“我们宋先生说了,把钱借给您,无需抵押,无需利息。”说着,他先把戒指还给我,然后递过来一张白色的支票,墨迹犹新,显然是刚签的。
这时候,那男人轻轻走了出去,就像他来时一样,我甚至都还没看清他的具体长相,只看见了他的一角衣袂浮动,仿佛是电影中的淡出,聚焦点渐渐变成了辽阔的空白。
我和婴宁也随即出了宋氏。
室外,满地都是刺目的午后白光,强光里,我忽然感觉自己身体在摇摇欲坠,像是要生病一样,婴宁扶了我一把,问:“你脸色这么差,是不是病了?”
他拉我进了最近的一家咖啡店,让我坐下:“喝点什么?你脸色很苍白,先歇一歇。”
店堂里在放一首老歌,是个忧郁的女声在空气中缓缓吟唱着:“……在带血的伤口上纹一颗心,
我叫它血腥玛丽,
所有的所有的痛哦,
从此有了一个名字,
说不清和它的亲密关系。”
幽幽歌声里,我猛地站起身来,婴宁吓了一跳,我把支票往他手里一塞,说道:“你先回去交给绣枝,你们快去保释佩瑜。”说完,我不顾他的诧异,也不顾他在身后追问些什么,飞快地向宋氏跑去,一直跑到刚才的会议室,那个长的像张东健的助理居然还在,我对着他叫道:“请问宋先生呢?我要见宋先生。”
那助理彬彬有礼地问:“是支票有什么问题吗?”
“没有问题。是我想见宋先生。”
“不好意思,”他礼貌但是略含冷漠地回答:“宋先生没有预约是不会见您的。”
“那我马上预约。”我叫道:“我现在预约,什么时候可以见?”
“预约了也不一定能见,”他回答:“如果没有什么非常重要的事情,我可以全权代表宋先生处理。”
“很重要,”我对他说:“你绝对代表不了。”
“什么?”他一扬眉,说道:“再大的生意我都代表宋先生签署过。”
可这不是什么生意。我对着那助理说道:“请你现在帮我转告他,你就对他说,我想问他,九年前,他在哪?九年前一个初夏的黄昏,他是不是开车路过云上小筑……”
助理莫名其妙,这些话对他来说就像是一部冷门电影里的台词一样,不知头尾,也不知用意,看在尊重女士,并且在我执拗的目光的要求下,他让我稍等,然后进了里间,似乎是在打电话。过了半晌,他出来对我说:“宋先生说了,九年前,他在瑞士,他从来都不知道什么是云上小筑。”
“他撒谎。”我一个字一个字地说,如果说汉字可以变幻成武器的话,我一定要把这些字变成刀子和匕首,我要一刀一刀地刺进他的心脏,把他的心带血地整个挖出来看看,他为什么要对我撒谎。
“您请回吧,”助理对我说道:“您还有什么事吗?”说着,他半推半送地把我请出了会议室。
被他轻轻一推,理智稍微恢复了一点,我觉得自己可真够疯狂的,我连“宋先生”的长相都没看清楚,也没和他做过一个字的交谈,我就冲上去不顾一切地问了他那么一个问题,在外人看来绝对是失心疯了。
七宝楼台,碎拆下来,一片一片,不成片段,在那最不成片段的片段里,埋藏的,是我永远都不会忘记的,关于那段记忆的骸骨。
我,又怎么可能会出错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