蝙蝠 11 海豚
映雪也不知道自己的运气怎么会那么“好”,平时也是非常注意的,唯独有一两次漏网之鱼,偏偏就怀上了孕,而且还不能作数,非舍弃不可。
燕山要她好好考虑考虑。正遇见这样的事,她又怎么回复他?就算他不介意,而且他也说过“白头之约,贫病相扶”,但是她也没有把握燕山会接受这样的“买大送小”。
映雪是个懂道理的人,那么强人所难的事,她不会做。
悄悄去做了流产。医生是朋友介绍的,鼓励她说你做得对,这样的孩子若是出生,一辈子只会烦恼痛苦,倒还不如不要。
映雪想,放TA去别处投生吧,记得,下次一定要找一个不酗酒的妈妈。
老马当天接映雪回家,嘘寒问暖,做了很多映雪喜欢吃的菜,还特意炖了当归枸杞鸡汤给她喝,照顾她像照顾一个婴儿,叫她只需躺着,张开口吃东西就得。
父亲来看映雪,看到老马那做派,又是皱眉又是笑。以他那样性格的男人,看见自己的同类如此会照拂女人,心里倒也很是感慨。等老马出去买东西时,他就对映雪说,其实这样的生活也很好,女人嘛,到最后给自己找一个家也好,或者,不用“家”这个字,找一个安放自己的佛龛,都算是正途吧。
映雪一时不明白是什么意思。父亲说,家,是爱情的归宿。没有家的爱情,尽可以缠绵,却无法安定,爱太专横了,容不得半点松懈,人也越爱越累。可是,人来这个世上,可干的事情毕竟不仅仅只有相爱。你需要为爱情筑一个巢,将它供奉着,烧一株香,让它沉醉在香烟缭绕之中,然后,你脱身去创造去建设去挣回买饭和买香的钱。
父亲很少和映雪这样长篇大论地说话,所以映雪一直以为他心里只有姐姐。而且姐姐是不结婚,不成家的,父亲很赞成。但是父亲现在那意思,映雪听出来,他倒也是很赞成她有个家,或者,按他用的另一个词,有个“佛龛”,有一份烟火人生。
是因为我不及姐姐那么有才华有个性特立独行,所以父亲对我的期望就仅仅是找个男人结婚成家,抑或,是希望我找到一个“佛龛”,受人供养,有个安身立命的地方就万事大吉了?映雪想到这里有点无稽,想着假如光是这样的话,那就不用讲什么郎才女貌两情相悦,姐姐曾经说过:哎呀,郎雄女雌也能立马成其好事。
她把自己的解读告诉父亲。父亲叹息,说你还是满脑子不切实际的唯美浪漫主义,你看看我,当初我就不要什么神仙眷属,我也不找什么神仙娇娃,生活是生活,理想是理想,想要神仙娇娃是吧,自己生一个,日后慢慢调教也成。
看,现在我有两个,父亲骄傲地说,青女素娥,相映成辉。
映雪突然很感动。感动于父亲第一次把她和姐姐相提并论,同时引以为荣。
父亲并不想她嫁什么贵婿。他觉得这样的空间,这样的男人,这样的佛龛,挺好,挺合适。换了燕山,父亲也许也未必会接受,因为他不喜欢官僚,不喜他们的浑浊。
过了几天,姐姐打电话回来,虽然姐姐极不赞成映雪和老马在一起,但是事到如今如果还要指手画脚地絮叨指责,未免也太不近人情。姐姐什么都没提,只说让她好好休养生息,多多保养。
“我放在家里的燕窝你吃了吧,正好清补一下。”
映雪记得是从燕山那里拿的那批燕窝,回答说:“那么贵的东西,弄起来又麻烦,我不怎么爱吃,你回来时我们一起吃吧。”
“咳,”姐姐在电话里笑道:“也没什么,燕山死命地不肯收钱,说就算是他送的吧。”
姐姐和他的交情已然够得上送近10万的礼物?
“他非要送我嘛,那时候,他大概很想和你见面。”
映雪忽然一愣,想起在那僵持不下的状态里,燕山非要她上他家去,原来,这一切都是有预谋的。
姐姐向来除了她自己,对别人的故事毫不感兴趣,哪怕是自己的妹妹,她也不往下探究,只说道:“听上去像是他看上你了,我就帮他个小忙罢了。”
“你连自己的妹妹都拿来送人情?”
姐姐听了立即很不悦,问:“你吃什么亏了?如果是的话那我马上就去找他算账。”
映雪无言。她确实没吃什么亏,但是她不喜欢燕山的这种做事方式,尽管他也是为了想见她,可是,他为什么非要走这样的捷径不可呢。
过了阵子,马爷遇到了麻烦。他的公司最近在做一个大项目,投资很大,需要政府批文才能搞定,而负责批文的正是燕山。一开始马爷觉得批文很有希望,还两次加大了投资,把场面搞得很大,但是最近收到答复,政府不予批复,那个项目就必须马上下马。
马爷听了犹如晴天霹雳,这是一场致命的打击,别的先不说,那些巨额贷款首先就不是他一时半会儿能搞定的。
映雪很替他忧心如焚。马爷为了安慰她,同时也为了鼓舞士气,说:没事,我输得起,我今年才50多,就算赤手空拳重新开始,我也有信心。
马爷越是这么乐呵呵无怨无悔,映雪就越是心里纠结。她觉得问题出在燕山那里,燕山清楚她和马爷的关系,也许这是他故意刁难,要给他们点颜色看看?
燕山应约来和映雪吃午饭。和第一次见面一样,映雪订了一间幽静的包房,只是时过境迁,一切都不同了,一见到燕山,她也不加掩饰,说了批文的事,直说这么一来,给马爷的公司造成了太大的损失,实在是损失惨重,她想看看还有什么补救的办法没有。燕山便回答这确实是他负责的,但是他所做的一切都符合规矩,合理合法。至于补救的办法嘛,他也不是上帝,这个实在是无能为力了。
映雪就冷笑:“你要是连这点都做不到光滑好看,还怎么混?”
燕山本来想和映雪好好地坐下来吃顿饭,并不想谈什么公事,见她扑面就盛气凌人地一番指责,又不好和她一般见识,只能微笑着打岔逗她乐:“唉,女孩子家别那么凶悍,凶我是不怕的,除了我们家狗,我还真没怕过谁。”
映雪不肯笑,板着脸又问他把批文给了谁,是给了那些太子党,还是给了那些性贿赂他的人。
燕山见映雪苦苦纠缠于此,一定要追究出个子丑寅卯来,心想她还真是和他缠上了,按照平常的流程,天下有哪个做生意的敢这么和他叫板?自己也是犯贱,拉不下脸来和她公事公办,只能插科打诨,以求缓和气氛,他点上烟,依然调侃道:“姑娘,你可真是条汉子,你铁血,你这是在和我这样的贪官污吏做斗争,对吧?”
“虽然我是最后负责拍板签字的人,但是,我并不能一手遮天。无论哪个太子党,或者有谁想对我进行性贿赂,都不是那么容易成事的,要不你试试?”
映雪见他说话半真半假的,既油滑又让人找不出破绽来,心里就不怎么痛快,但一时也不知该怎么反驳他。
燕山于是就柔声劝慰道:“算了,我们可别为了别人家的事,破坏了我们的午餐。”
映雪回答:“那不是别人家的事,他们家的事也是我的事。”
燕山当然知道老马是谁,听她这么一说,非常刺心,沉吟半晌,问:“我的建议你考虑过了吗?”
映雪想,不知道他能不能明白,即使她不再和老马在一起了,马爷的事,老马的事,她还是不会不管的,他们已经悄然进化成了她的亲人。
燕山见映雪沉默,就伸手过去抚摸她的长发:“到底好好考虑过没有?我可一直都在等你。”因为有了实在贴切的肌肤接触,燕山心底有点荡漾,忍不住一把把她揽进怀里,爱抚起来。
他们俩贴的很近,彼此都能听见对方的心在怦怦直跳,彼此感觉到了对方身体的滚烫,不同部位和不同程度的坚硬与柔软,还有一股从深处不断向上潮涌的悸动。映雪几乎立即就不能自持,后来蓦地想起尽管这是幽静的包房,也算是公共诚,于是就推开他,问:你还要脸不要?
燕山知道她仅仅只是嘴硬,但是他也不去揭穿。
映雪也恨自己容易被他蛊惑,在没有见到他的时候,能恨他,但是只要一见到他,恨意就犹如一江春水,悄然流逝。
同时映雪也反思,为什么几乎每次见面,他都会迫不及待地和她亲热,那种热情几乎是一点就着的,那么,他对她的感情到底是什么样的?他究竟喜欢她什么?仅仅只是喜欢惠特曼所谓的那种“带电的肉体”吗?
映雪在来之前,心里已经做了决定,不考虑签他的契约,但是她做不到态度潇洒或者决绝,明明白白地告诉他,对不起,我不签。
她只是问:“你觉得,我们俩在一起,除了性的欢愉,还有什么?”
燕山一愣,扬眉反问道:“你认为只有那玩意儿吗?”
“是的。”
“不是。”
“……那么,说你爱我。”
燕山没有立即搭茬,而是考虑了大约几十秒,然后缓缓说道:“对不起,这种话,我说不出来。”
他觉得自己还不知道什么是爱,如何可以轻易向人说“我爱你”,何况自己已经向她说过贫病相扶不离不弃了,这难道还不够吗,非要说那俗而又俗的“我爱你”?
这是映雪第二次被他拒绝。她并不是非要他说这句话,但是,她想,说了又怎么了?哪怕是撒谎,她也不会介意的。
但他永远都只是拒绝。
“算了,”映雪说道:“看起来我们真的除了身体关系,再没有别的了。”
燕山的忍耐也到达了极限,他觉得自己已经慨然交出了诚意,但是对方却不收货,并且还要挑三拣四,说东道西,她不懂那些都是他的肺腑之言,都是他无上的真诚与虔诚,在她眼里,那些东西根本就比不上虚伪浮夸的三个俗字,那么,他就不如干脆做的利落硬气一点:“原来你一直都是这么看我的,就像你一直认为我办事就一定会徇私受贿一样。那么,你还是请便吧,我不要你这样的女人,我不想要一个根本不了解我的女人。”
后来马爷告诉映雪,批文没成是因为国务院压制同类项目,和燕山无关。但是说这话的时候,早已无益。映雪和燕山已经是彻底没戏了,再也没来往。
人似秋鸿来有信,去如春梦了无痕。他们的关系,倏忽而逝,结束的光滑无痕。
老马现在的任务就是严禁映雪喝酒,比林则徐禁烟还严格。没有烈酒的日子,映雪百无聊赖,遇见有空闲的晚上,她常常会一个人出去散步。有天大雨,她依然打着伞出门,慢慢走到湖边散步。那时候正好有音乐喷泉,数十株水柱在空中高高扬起,然后剧烈地喷射而下,那些水珠,清冷冷地飞溅上了她的鬓边,眉睫,与衣衫。
真是天地之间的一场大云雨啊。映雪想,忽听得耳内配的音乐竟然是维塔斯的歌剧,维塔斯在夜雨中旁若无人地大飚海豚音,那声音,既像欢愉的呻吟,又像凄楚的哀嚎,蒙蒙雨雾里,凄艳之极。
映雪记得有个男人说过她是海豚。那时候她还傻傻地问为什么,对方回答:“你叫唤的声音也太独特了吧,以后我一听到维塔斯在飚海豚音,我就会想起你在我身下不停的叫唤……从来就没见过有谁能叫唤的像你那么花哨摇曳,变化多端的,连玻璃都差点让你给震碎了,得亏我隔壁没住着人。”
“不用害羞,”说着,他见她脸红了,就俯下身亲吻她:“罗素曾经说过,人像动物的时候比较快乐,像人了,就不快乐了。”
“你在床上就像是一条海豚,根本不像个人。”
那时候,映雪很快乐。或许,那种快乐挺无耻,但是无耻的奔放淋漓。
而现在,她再也不是海豚了,她只是一条死鱼,木鱼,一条被海浪冲上了水泥堤岸的鱼。
姐姐曾经说过,好女人不快乐,坏女人才快乐。
她要做好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