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婵娟
是一个秋雨潇潇的夜晚,沈毅请三哥去他家喝茶,他自己并不懂煮茶,有专人替他煮好了,泡上,然后轻轻离开。
雨声一滴一滴地在窗外吟哦着,断断续续,屋子里只剩下沈毅和三哥。
以前,你没想到过有一天会和我一起喝茶吧?沈毅问。
三哥知道他指的是那个江湖追杀令,便微笑着没有答话。
两年前,沈毅道:也是这样的天气,也是一个下着雨的晚上,婵娟来找我。
那晚天气已是有点萧瑟的寒意,婵娟进了沈毅的房间之后,头发上,衣服上都有点湿湿的,她穿的很少,脸冻的透明而苍白。
可以说,在沈毅眼里,婵娟并不怎么漂亮,漂亮女人他已然是见的太多了,简直麻木。他瞥了她一眼,扬眉让那个引领她进来的男人出去,房间里顿时静谧极了,只剩下他和她。
她在他面前跪下,向他发誓,她愿意这辈子好好服侍他,为奴为婢,绝无怨言,只求他给她的男人一条生路。
值得吗?他忽然怜惜地问:我不是一个那么好伺候的人,你听说过关于我那些前任情妇的传说吗?
听说过。婵娟轻声道:那是她们,我不同。
你有什么不同?
婵娟想了想,忽然乌黑的眸子一转,带点耍赖地说道:不知道,但我就是不同。
沈毅想,她倒确实有点不同,她的不同在于,他看到了她眼里的那点“勇”,面对着像他这样以暴戾血腥闻名的男人,她倒是一点都不怕。
她不怕他。从一开始就不怕,那么,她就永远都不怕了。
好吧。沈毅说:那么,你就留下吧,从现在开始,你就留在我身边。
也就是从那一刻开始,江湖上把婵娟这个女人,慷慨归入了沈毅的怀里。大家都传说,婵娟那天跪在他面前,哭的梨花带雨,沈毅看她长的很是水灵,立刻一见钟情,马上就取消了那个江湖追杀令。
传说永远是传说。说的人,听的人,永远都愿意相信他们传播的,他们听到的是真实的。
流言披着“真实”的面纱,到处招摇过市。其实真正的“真实”是,沈毅确实在见到婵娟之后就取消了追杀令,但是他并没有和他的新任情妇有些什么亲密的行为。甚至,在最初的几天里,他都忘记了有婵娟这个人存在,还是某一天深夜回家,他看到有个陌生女人坐在自家花园的亭子里发呆,便问:那人是谁?
秘书回答:是婵娟。您忘记了?
哦。他便走了过去,婵娟向他笑笑,月光下,她的脸色苍白的厉害,泛出一层清白薄脆朦胧的光。
你在做什么?
我在想,婵娟忽的带点负气地说道:你们这些有钱人真是粗俗,好好的亭子,竟然取名叫滴翠。
哈哈哈,沈毅忍不住大笑:我没念过多少书,不过这个名字听起来确实很俗。你想叫它什么?我可以改。
不知道。婵娟回答,语气里负气的意味更浓了,但是很奇妙的,有一份天真的孩子气流过,像沈毅那样的男人大都会被“女人与孩子的合成体”所吸引,他觉得心底有一根弦,突然就被猛地拨动了,然后,渐渐泻出旖旎柔婉的乐声,他不由上前搂住了她的腰,在她耳边低声道:跟我进来。
沈毅的床很大,当他把婵娟扔到上面时,她那赤~裸的身体就像是一只洁白的小白羊,他忽然觉得自己的床都变成青色了,是一大片青茫茫的草场。
和任何一个普通的正常男人一样,他狼一般扑了上去,开始狠狠地在她身上噬咬着。当婵娟很卖力,也很妩媚地迎向他时,他蓦地感觉到,自己现在似乎只是在享受某一种服务,类似于捏脚,捶背,按摩脖子之类的人工服务,里面,不附带任何感情。
沈毅忽然站起身来,打开门走了出去。
他把自己关进了特制的桑拿浴室。酷热蒸腾的空气里,他问着自己,她能给他的,不就是她的身体吗?难道他还期待她和别的女人不同,能给他一点点微薄的爱情?
在他的生命里,从来都没和女人发生过类似于爱情那样的行为。女人喜欢他,不是因为他有钱,就是因为他有权势,或者,他能给她们想要的一切。
但是,爱情,是男人除了性和占有欲之外,也同样渴望得到的一样东西,沈毅也不例外。当然,从那些所谓的女明星,名媛那里,这已是根本不可能了,他只能奢望从婵娟那样的女人那里,能和他所向往的东西稍微拉近那么一点点可怜的距离。
之后的日子里,沈毅身边的人都在背地里传说,说沈先生怎么对新任情妇那么冷淡,好像一次都没到她那里去过夜过,怎的那女人一进门就进了冷宫?然后,有更接近于沈毅的人说:才不是,沈先生对她很好,他给她的金卡都是不限额的,那女人就是把这个城市买了下来,沈先生也会替她买单的。
可他们俩好像从没睡过觉吧。有人提出了这个疑问。
这倒是的。反驳的人也顿时没了词,说:前几天沈先生又找了个女人回来,我看他纯粹只是为了解决生理需要,很奇怪,身边那个他反而从来不碰。
沈毅这些日子也着实搞不明白自己,作为男人一旦有需要的时候,他从来都不会去找婵娟,而是随便找个女人解决一下就成了,和吃份快餐一样简单便捷。那么他对婵娟呢,难道他是希望“好饭不怕晚”,他是想留着精力与胃口,吃上一顿丰盛的大餐吗?
不可思议。他越来越觉得自己在这件事上的反常。他不常去找婵娟,又怕婵娟误会他冷落她,所以隔三差五的,他总会很犯贱似的跑到她那里,问她有什么需要,还有什么是他没做到的?婵娟总是淡淡地说一切都很好,很满意。
他又想但凡女人都喜欢漂亮衣服和珠宝,就去订了很多衣服首饰给她,取悦于她。其实,他是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待她,也不知道该怎么和她相处。婵娟见他一会冷一会热,而且至今都没和她睡过觉,根本搞不明白他想做什么,当然,她也没什么兴趣去探究他心里在想些什么。她只会在他来看她的时候,比如天冷了,他从芬迪给她订做了一件紫貂外套,还有一只相配的镶嵌着貂皮与水晶的手袋,她把那些东西统统都扔在一边,只是勾住他的脖子问:你今天晚上在这里过夜吗?
她不想欠他什么。她觉得这只是一个交易,他有买,她有卖,不能光是他付钱,而她不给他任何货色。既然她用自己去换来了三哥的命,那么,她就不能占他便宜,她是有诚信的,她必须把她能给他的一切都给了他,然后,再看看有没有机会,等他玩腻她了,那她就可以安然地毫无愧疚地离去。
像她的那些无数前任一样,她想离开,她从进来的第一天就想离开。
可以离开这里,这唯一的一点渺茫的希望,就像茫茫黑夜里飞舞的一只萤火虫,如果没有这么一点可怜的晶莹的光亮存在,婵娟想,那么,她将是怎样的生不如死。
沈毅却摇摇头,说自己很忙,晚上还有事。婵娟见他依然还是推辞,索性一不做二不休,搂着他的脖子把他按在床~上,然后,她开始主动亲吻他,抚摸他,手指飞快地解开了他的衬衣,当她做着这一切的时候,她闭上了眼,心里一片白茫茫的澄澈。她想,我就当作这是我的工作吧,这是一份和别人拉黄包车,卖报,码头卸货一样的体力活,不过可能别人是干的活儿更累一点,流汗更多一点而已。
没想到沈毅却坚决制止了她的“体力活”,他翻身抱住她,在她唇上轻啄了几下,然后说:等你真正对我不再有抵触的时候,我会来找你的。
婵娟想说我对你根本就没有抵触,但是沈毅却已经走了。
婵娟比沈毅小十几岁,像沈毅这样的男人,在她心里都是老奸巨猾的。她知道自己搞不过他们,也就压根不存和他们博弈的心。沈毅留她在了身边,但根本不去碰她,渐渐的,她也习惯了,她觉得自己就是一只会说话会移动打扮漂亮的洋娃娃,某些时候只要跟在他后面,眨巴着长睫毛就成了。在某一个夜晚,她和沈毅出门的时候,遇见了苏敏,她很想问他三哥现在怎么样了,但是她不敢。
所有关于沈毅的传说加起来,就是一个暴力,占有欲,凶残,外加血腥味十足的故事,大家都在传说他把对自己不忠的情妇扔进了大海。
婵娟并不想让自己也进大海喂鱼,她还想留着自己的命,因为她总是很存侥幸地想,像沈毅那样的男人,终有一天会厌倦她的,等到了那时候,她就可以去找三哥了,哪怕能再看他一眼,再抱他一次,她都觉得已然很安慰很满足了。
婵娟当然知道自己的前后左右都布满了眼睛。她虽然有自由,哪里都可以去,但是她依然明白那些窥视的目光在空气里呈梅花状绽开了它们凝视的花蕊。
婵娟过的小心翼翼。她那个一直都没法改的间歇性的“老毛病”也好久没犯了,沈毅身边有的是年轻俊朗气宇不凡的男人,但是她都无动于衷,她在心里对自己说,我得好好留着自己的命,我要活着出去找他。
想活着出去见三哥的意念鼓励着婵娟一天一天地从日出混到日落。是的,她每天不过是在混日子罢了,这样无期徒刑一般的岁月,令她常常无所适从。
沈毅给了她一张私人会所的会员卡,那家会所只有具备像他那样财富等级的人才可以进去。婵娟无聊的时候也会去那里吃饭,喝咖啡,在他们家顶楼的屋顶花园里听人吹萨克斯,然后发呆。
也是一个她独自发呆的夜晚,那晚客人很少,她坐在那里叫了一杯黑咖啡,阑珊的夜色里,有一个俊美的年轻男人忽然走到她面前,问:我可以坐下吗?
婵娟点点头。心里很明白这是怎么一桩事。对于她来说,这样的起头太普遍了,也太频繁了,不过,那男人的样貌,倒是无与伦比的令人惊艳的绝美。
我以前怎么没见过你,小美人儿。
婵娟微笑。听他的国语和别人有所不同,似乎显得有点生硬,就问他是哪里人。他回答说,我是中日混血。然后,他从口袋里掏出一杆笔,在餐巾纸上写了一个“真”字,说这是他的名字。
他叫真。婵娟也没问他姓什么,她的心里有一束火苗开始被点燃了,烧的她无法忍耐。这样的感觉,一个憋了尿找不到厕所的人,一个饿着肚子找不到食物的人,一个寒冷的找不到御寒衣服的人一定可以理解,这是纯生理的接近于病态的一种饥寒交迫的感觉,婵娟基本上从来都无法遏制。
婵娟甩掉了那些跟着她的人和可能跟着她的人。她被那个叫做“真”的美男带领着,来到他住的酒店,在酒店的大床~上,她听凭那个陌生而美貌的男人亲吻着,撞击着,她感觉自己在那种剧烈的运动里柔软而堕落地松弛了下来,那么多天来的紧张,忧患与铺天盖地的忧伤,终于,在这样的环境里,在他的身下统统都化成了流水。
回到沈毅那里的时候,已经接近于午夜12点。婵娟先进了浴室洗澡,水声宏大地淙淙流淌着,婵娟把自己淹没进浴缸里,然后骤然掩面嚎啕大哭。
她觉得自己已然是再也走不出那个地狱里了。永远永远,她将会在地狱里呆一辈子。
她是深深地深深地爱着三哥,为了他可以连命都不要。但是到头来她却敌不过她的身体,她依然是烂泥一滩,永远都不会改变。连在这样的情况下她都无法改变,就像是具有深度毒瘾的人,只会越陷越深,她觉得自己已经是完蛋了。
灰心之极的婵娟穿好衣服,去了沈毅的办公室,她想告诉他,今天她和一个陌生男人一连干了3次,现在请他一枪打死她吧,就是不要把她扔进海里,她不喜欢溺水而亡的感觉。
她觉得马上死了都比现在这样痛快和干净。
沈毅的秘书在门口拦住她,说沈先生今晚有重要的事情要处理,换了平时婵娟肯定会乖巧地折回,但今天她已是抱着必死的决心,很不耐烦地推开他的阻挡:滚开,让我进去。
沈毅已经听到她和秘书在外面的争吵,见她进来,就半哄半抚慰地说道:对不起,我现在真的很忙,马上要和美国那边开个视频会议,你等我半个小时。
婵娟却连半分钟都没法等,她叫道:你杀了我吧,我不想再等了。
沈毅停下手里的工作,安抚道:怎么了?嗯?
他以为是自己这几天来冷落了她,像她这样的女人是需要男人时时把她捧在手心里的,他没工夫去捧她,却又把她的感情“禁锢”起来,以至于她像一头困兽,都有点歇斯底里了。
怎么啦?他拥过她亲吻着:怎么连半个小时都等不了?
婵娟哭了起来,然后嘴里说着“不想活了,活着太龌龊,不如死了痛快”之类的话。
这是她的真心话,沈毅却以为她是在撒娇,于是竭力温和地说了一些抚慰的言辞。当他的秘书进来对他说有重要的电话要他去接时,他一摆手,喝斥道:没看我现在很忙?出去!
沈毅把婵娟抱在怀里,像父亲,像兄长,也像情人一样轻抚着她的背,说无论她要什么他都会给她的,只要她快乐。婵娟忽的有点意识清醒与复苏,感觉到他似乎是真的对她好,而这种复苏让她感觉更为糟糕与绝望,她的泪流的更汹涌了,还是连连说着“你杀了我吧,我没法再活下去了”。
沈毅是第一次有女人在他怀里如此的痛哭流涕,如此的一心求死,他不知道她发生了什么事,但是他知道她一直以来都是不快乐的,一个用自己的尊严和身体来做交换的女人,怎么会快乐。
你想走是吗?沈毅问:你想回到你以前那个男人身边去?
有一丝危险的火花在婵娟的心里迸了一下,婵娟想,如果她那样回答的话,三哥说不定会有危险,她做了那么多还不是为了保住他的命,于是,她摇了摇头,说自己根本回不去了,她也从来没想过要回去。
那你要什么?
婵娟擦了擦眼泪,问他知不知道艾略特,艾略特有一首诗,大意是这样的:当我亲眼看见她被吊在一个笼子里,孩子们问她“你要什么”时,她回答说,我要“死”。
我要“死”。婵娟期待地盯着沈毅:我要死,你能给我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