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避秦之族（1）

幸而，牛鼠在游出一段距离时，开始浮上水面呼吸。慕香如蒙大赦，牛鼠钻出水面，慕香像是溺死的女鬼，浮上水面，大口大口的呼吸。身后已经腾起来浓重的热雾，慕香不敢回头看，只是用力抓紧牛鼠的皮毛。牛鼠继续往前游，慕香骑在牛鼠背上，恍如隔世，自己也觉得事情荒诞到不可思议。慕香出奇的疲倦，身子慢慢软了下来，竟然伏在牛鼠身上，凄然睡去……

那只牛鼠原本在赤玉岛上穴居，长年累月的挖掘自己的洞穴，终于在海岛沉没的瞬间挖透了海岛上的土地，而慕香所进入的石洞，正是牛鼠的洞穴。

牛鼠驮着慕香，游弋在刚刚吞没了海岛的沧海之上……

慕香醒来的时候，发觉自己竟然睡在一片林木里，像极了一个冗长的噩梦。慕香拉了拉自己的头发，感觉到疼，看来这个噩梦还没到醒来的时候。周围也没有了海水，安静的只剩下断断续续的虫鸣。那只奇怪的牛鼠也早已不知去向，慕香虚弱的抬起身子，看看四周，满是葱郁的林木。这又是到了哪里？肯定不会是赤玉岛，赤玉岛已经沉没了。可是，自己方才明明是在海里的，这里，到底是什么地方。慕香挣扎着站起身来，走了两步，突然眼前一黑，摔倒在地上。

一个粗壮的人影停在倒地的慕香身前……

慕香再次醒来的时候，已经是夜里，她睁开眼，看到一双明亮的大眼。

一个三十多岁的男子，正盯着她看。

男子身上穿着豹纹的皮草。

你？这是哪里？

我们的村子，你昏倒在林子里了。

村子？

你是？

叫我桑下，我是村子里的猎人。

桑下？猎人？

嗯。你……

桑下还想说话，慕香却又倒在土炕上，凄然睡去。

桑下脸上满是喜色，她，她终于醒了……

寻得桃源好避秦。

慕香从未想过自己有一日会在一个寻常的人家，过上寻常的日子。男子是个普通的乡下人，不知道外面的人和事。京城与他相去甚远，从未去过勾栏粉巷，甚至不曾碰过女人。

村子里的女人大都是魁梧粗粝的，慕香的出现让村子里的男人觉得恍惚，似乎之前从未见到过女人，令他们不解的是，像慕香这样的女子，怎么会就此在桑下家里住下了。

桑下是个孤儿，几个月大的时候，被人丢弃在一棵桑树下，村子里的老猎人收留了他，取名桑下。桑下生得奇丑，颧骨高耸，像是额外生长出来的。老猎人死了以后，他便成了村子里的狩猎者，过着日复一日的简单日子。桑下从不去打探自己的身世，他亦知道，这样的打探不过是给自己难堪和给别人谈资。身世是件奢侈的事，不是每个人都能够知晓。或许，桑下是王室的遗孤，城破被衷心的部下遗落到此；又或者本是个无人想要的意外，丢的愈远愈好。

对桑下来说，慕香像是传奇中干净的神灵，来到这样的苦处渡尽世人。像是给这片贫瘠了几百年的土地，注入了温润的甘霖，似乎下一刻就会生长出泫然若泣的花来。而对慕香来说，她的纪年当中，从未见过这样的男子，她还以为，男子大多是兽性的，喜怒无常的，他们纵欲，好斗，争权。而这些在这个丑陋的男人身上，根本无从谈起，在他面前，仅仅是这样想想，也觉得不忍。她对这个世间有太多的控诉，怨气积累，犹如鬼魅。而在这样贫瘠的村子里，见到这样丑陋但干净的男子，她突然又觉得，或许这个世界还有希望。

桑下从不敢直视慕香的脸，而换上粗布衣裳的慕香，更显清秀端庄，她就倚在逼仄的土炕上，像一尊神灵，接受着这个世俗男子每日的朝拜。日复一日的。

桑下开始笑，笑的有些骇人。人们大都觉得，笑原本不该出现在这样丑陋的脸上，可是，他们又觉得，不知从何时起，自己似乎也想着变成桑下这样的人，因为那个从天而降的女子，或许就会住在他们家里，他们亦会比桑下更精心的供养起来。或者，又或者，将灶王爷从庙里请下来，干脆将慕香供上神坛。

慕香就在天气晴好的日子，帮着桑下整理那些攒下来的毛皮，柔软华丽，却已无生命的质感，慕香又隐隐悲哀起来，自己何尝不是这些华丽的皮草，外人看来光彩照人，实则早已是一团死物，无人理解，亦无人悲悯。桑下自然不会懂得慕香的想法，他只是时不时偷偷的看上一眼，心内便满足的憨笑。慕香越来越不愿打扰这样的满足，之前，她从不掩饰自己的身世，可是现在，她却不愿说，生怕桑下心中的美好在自己几番实话之后彻底坍塌。夺走一个人的信仰是件多么残忍的事。或许从某一刻起，你真的能成为一个神——一个人心中的神。从这点来看，这难道不是上天对你最大的恩惠与悲悯吗？又有多少人能安享这样暖人的对待呢？

村子四面环山，只有一条小道通里外，林子外面便是大海。像是与世隔绝的洞天福地，世人多半是不相信有这样的一个地方的。釜对外人来讲，残忍而又吸引，其实没有几个人是真心愿意归隐的。俗世的人自然要有俗世的生活，纵情声色，玩弄权柄，原本如此。

慕香的伤渐渐好起来，康复之前的麻痒真实可感，让人又有了生的希望。慕香突然觉得再落拓的人或许也是贪生恶死的，而对于自己而言，生是多么吸引。毫无来由的，即使生的本身足以给自己继续挣扎的意义。

流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