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
醒来的时候,身上已经披着绺儿的坎肩,慕香回头看时,绺儿的榻上已经空了,被衾上有绺儿起身时留下的褶皱,那本线状的旧书,被突然闯进来的风翻开了两页。不用说,绺儿又去应付那些总是要不够的客人去了。慕香走过去,拾起书来看,正翻开的一页是几句诗,纸页脆黄,小字如豆:小楼吹彻玉笙寒,西楼望月几回圆?都道死别寻常事,谁解生来亦凄难。
绺儿病了。
这次的病来的突兀,绺儿脸色蜡黄,咳了一夜的血,连妈妈们也慌了手脚。绺儿本已成为悠远楼文明的花牌,若是真的就这样没了,便是坍塌了一座金山,连请了几个郎中都没有成效,绺儿开始不说话,连慕香也不再搭理。慕香瞧着一个又一个郎中的脸色,心内惊慌,生怕说出什么惊人的话来。
有几个熟客打听到绺儿的病,大叫惋惜,相互谄笑着,悠远楼的姑娘水灵,却都有些松垮,也只有这个姑娘生来紧致,可别真的殁了。有一人道,你未想过么?这一天接下这么多的客人,都是壮伟的主儿,铁打的女人怕也吃消不得,何况一个不满二十的丫头?暴殄天物,暴殄天物。另一人有些不屑,鄙夷的说道,梁兄什么时候这么大慈悲了?这绺儿姑娘的寝处梁兄去的未必比我们少吧?就算是暴殄天物怕也有梁兄一份的吧。
慕香不知道愈来愈沉静的绺儿现如今都在想些什么,但她明显的察觉到绺儿对自己生命的轻贱,而且也知道,这已经不是第一次。她们本就是一群无人疼惜的人,性命也抵不过大户人家的花鸟虫鱼,但,若是真的连自己也如此轻贱起来,那所谓生命也不过是一床败絮而已了。
慕香不知道该怎样去救起甘愿在死谭里放弃挣扎的绺儿,又或是自己还无力承担一个救赎者的身份,这从此成为她的心病,倾尽一生业未曾忘却。
一个月后,妈妈们似乎也察觉到了这个屋子里的死气,来的日渐少了,只剩下慕香一个人侍候绺儿的起居。
外面的天气依旧延续着这座老城淫靡的潮气,商贾们往来更迭,街市上繁华的毫无心肝,充满市侩小儿千篇一律夸大其辞的叫卖声。慕香就在这件阁子里,打开窗子,让阳光尽可能多的渗进来,一边看着忙碌的众生熙熙攘攘,一边用清水给绺儿擦洗身体。绺儿瘦了几个圈,凸出细长的脊柱与肋骨,头发也开始泛黄脱落,让人不忍猝读。这真的是一个月前还让无数男子趋之若鹜的悠远楼花魁么?慕香恍惚起来,仿佛一瞬间也失却了偷生的意义,但在生活残忍的重压之下,她唯一不想离弃的,还是活着,就是活着,仅仅是活着。当然,还有绺儿姐姐。
熟悉绺儿的客人们,禁不住初春落拓的寂寞,也受不了家中妻妾的木然与松垮,很快寻得了新的体己。悠远楼就是这样一个地方,它从来不让你觉得自己有多么重要,即使你已经是姿色上品的花魁,一夜之间仍然会变成凋零下来的败柳,几十年来,一直如此。
而说起绺儿身世,慕香更是黯然神伤。只有一次,绺儿对慕香说起自己的过往,从此便再也不提起。然而,慕香记得清楚,她甚至幻想着,绺儿的身世就是自己的身世,她比绺儿更加心疼这段过往。每每想起来,她都觉得,那个绺儿就是自己,而自己就是绺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