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蹉余有两耳，未省听丝篁
綄衣院中一个简陋寝室内，屋内只有一张大通铺，从东到西两头都抵在墙壁上。小菊侧坐在上，正劝着自己的亲生妹子小香：“再忍一段时日，我跟新主子说说，不定近日你就能从这苦处脱离出来。”
小香红着眼睛点点头，委屈的泪水盈盈欲滴，她如今只有十六，眉目之间不似小菊的平凡，竟然细致清秀的很。
“姐姐伺候的这位新主子是说得上话的人，只要她能点头，事情办起来就会顺了。”小菊知道小香的心思高，才入宫半年，一次龙檀君偶然一瞥便看上了她，谁料还未恩赐雨露，竟然被她原先的主子如妃知晓了，便诬陷她偷了东西，打发到这最苦的綄衣院来，终日家从早到晚洗衣不停，一冬天下来，小香原本白嫩的手背上，粉红的冻疮遍布其上。小菊接着劝道，“香儿，这宫里哪个女子能够长久的得到皇上的宠爱，花无百日红，就是如今姐姐伺候的这位，也不定哪天落得一个凄惨下场，所以香儿，今次如能逃离这苦海，你切不可再将心思放在皇上那儿了！”
“可是姐姐，香儿不在意这些，香儿是真心喜欢皇上的！”小香虽一脸柔弱，但明显却是个外柔内刚的执拗性子，她微蹙的眉尖让小菊一怔，竟然有几分新主子的模样儿，按下猜疑，小菊有些恨她不争气道：“什么喜欢？你定要姐姐为你操碎这心么？皇上是什么身份，哪里由得咱们这种人去喜欢！”
小香黯黯垂泪，屈从的眼底却有明显的不甘。小菊不便久呆，嘱咐她道：“你给我好生呆着，勿要生事，这两天我就跟主子提一下，你要切记，万不可再让别人逮着把柄！”
小香轻微点了下头，待姐姐离去后，她擦拭干净眼泪，出了门刚要向自己洗衣的位置走去。此际只听一声女子唤她的声音道：“香儿！”她回头一看，却是睿贵妃跟前的侍女画儿。彼时若不是画儿为她求情，如妃戒于睿贵妃的势力，不定现在小香连进綄衣院的资格都没有，就被活活打死了。
“画儿姐姐！”小香亲切的迎过来。
“走，我与你说会子话去！”画儿拉着她的手，“啧啧”叹息道，“香儿，你看你的手，怎生是好？”说着，画儿用手帕拭了下眼睛，她眼眶已经明显红了起来。
“不妨事，冬天过去就会好了。”小香反而安慰起她来，但是紧接着小香有些犹豫道，“刚才我姐姐也来过了，我怕管事的婆婆不愿意，我今天的衣裳还没洗完呢。”
“怕她做什么！”画儿不屑着说道，“刚才我已经跟那婆子说了，你今天的衣服她已经找人替洗了。”
“是这样？那谢谢画儿姐姐了。”小香感激道。
“走，咱们找个僻静地方！”画儿拉着小香，尽量避开众人拖曳而去。
这一日一早，荣华殿内，炭火薰蒸的室内暖意如春。苏天瑟背靠软榻，找了个舒服的姿势歪在那儿。刚刚下朝的龙檀君已经换上一身舒适的蓝色飞龙御天锦袍，坐在苏天瑟旁边的一处案桌前，龙吟一般略带僵硬的琴声铮铮从他指间流连。
不一会儿，他自嘲一声放弃了弹奏，抬头向苏天瑟问道，“丫头，为何我总学不来这铿锵顿挫之调！”说完，他仿若不甘心地又拨弄了两下琴弦。
苏天瑟略看他一眼，缓缓言道，“韵律之精通，也如人般，分上、中、下三等，琴音凛然清洁，雪竹琳琅如白雪，使闻者不觉间如沐春风，淡荡之意似能贯通听者四肢百脉，余音袅袅绕梁三日而不绝者为上乘，就象人品之中的坦荡君子，树木之中的寒梅孤竹！”
看到龙檀君和众侍女听得一脸痴迷，她又继续道来，“中乘者，有如下里巴人，虽不精，却也能自娱其乐，入耳为佳，适心为快，从此点上来讲，欣赏这种琴技的人反而会比第一种人多，所谓曲高和寡，知音难求就是这个道理。”接着，苏天瑟婉尔一笑，头一次看到她笑容的几个侍女都有瞬间的恍惚，原以为她美丽的已经不似人间凡人了，却不料笑起来，竟如此的慑人心魂，让她们这些见惯后宫无数娇艳，同为女子的人都不禁为之痴迷。苏天瑟稍一沉吟说道：“至于你，”这位新主子从来都是直呼皇上为“你”，到现在这些侍女们已经习惯了，“就属下乘了！”
“丫头，你是说我既不能成就白雪之调，又做不了下里巴人，不是君子也不是凡夫，而是小人，是此意否？”龙檀君摇头叹息，面上却并无不悦之色。
“这倒也不是，”苏天瑟揶揄道，“所谓君子有所为有所不为，达则兼济天下，穷则独善其身，你身为一国之君，做好你应做的事，便是那上上乘之人了！”
她字字珠玉的一席话说的龙檀君心悦诚服，梅、兰、竹、菊四个侍女面上均是崇尚之色，她们没有想到，自己的主子竟然如此柳絮才高，满腹经纶，难怪皇上如此宠爱于她。
“你们都下去！”龙檀君命令道。
侍女们都退去后，龙檀君感叹而言：“说到这达济天下，今年的秋收季节，龙国的百姓最应感谢的应是丫头你呃！”也不知他是有意，还是无意的用言语刺激苏天瑟。
“好人是你做的，我只是白扔了银子的冤大头罢了！”苏天瑟淡漠回应着，并无龙檀君企盼的恼怒神色。
“丫头果然不是一般人，”龙檀君走上近前，站在她身后，捻起她一缕细发，轻轻揉搓着，“说实话，丫头，那双字号的财产你究竟转移出去了多少？！”
苏天瑟唇角轻扬，龙檀君见她并未回答，又接着说道：“我一直不相信这双字号的幕后之人是你们兄妹，这也是我唯一看走眼的地方，直到锦瑟号在鲁冥二国盘踞而立时，我才明白过来。丫头，莫不要告诉我，你们兄妹从娘胎里就开始做生意了？！”
“世间事物，千奇百怪，皇上虽然身为一国之君，但也不可能操控得了整个天下！俯瞰这漫漫天地，龙国也只是苍茫蜉蝣而已。”
“所以，我才聪明的不去打探你身后的秘密，只要得了你，一切还不都是我的？！”龙檀君一副笑里藏刀的模样儿。
背对着他的苏天瑟冷冷一笑，没有言语。
“皇上，”外面内监报道，“睿贵妃、雪妃、如妃在外候见！”
“嗯！”龙檀君沉声应道，临走出去时，他冲苏天瑟笑道，“寡人还应该多谢鲁世子的那封书函，否则还真的不确信，丫头会将稻种送予寡人以解燃眉之急！哈哈哈哈……”龙檀君笑着走了出去。
“不谢！”苏天瑟待四周都静下来后，自语着答道。
这时，小菊一脸惶恐之色的进来，一见苏天瑟便直直得跪在了地上，先磕了个头然后叫道：“主子！”
“何事？”苏天瑟面色平静的问，好似面前无人般。
“奴婢斗胆请求主子一件事，”她鼓着勇气说道，“奴婢的亲妹子小香因为之前犯了过错，被如妃娘娘责罚到綄衣院处洗衣，小香固然有错，只是那个地方实在不是人能呆的，奴婢自幼父母早亡，也是没有办法，才进的宫，眼见这唯一的妹子这般受苦，奴婢的心直如用刀剜鳞般生疼，也是无奈，才恳求主子帮忙，求主子为奴婢的妹子脱离那綄衣院吧！”
“是你妹子求你的？”苏天瑟略略抬眼一望。
“不是，我那妹子一向柔弱，是我不忍见她在那里被人欺负受苦。”
“当年所犯何错？”她依旧语气淡漠，好象只是敷衍着随意问话。
小菊已经习惯这位新主子的脾性，她认真回道，“半年前小香刚入宫，被分在如妃宫里做侍女，不料如妃娘娘身边另一个侍女硬说小香偷了她们娘娘的簪子，虽然证据确凿，可是奴婢敢用人头做保，小香绝不是那种行窃不耻之人，无奈百口莫辩下，奴婢可怜的妹妹便被打了一顿后罚到了綄衣院处。”
“既是如妃下令，我岂好作保？”苏天瑟事不关己的样子让小菊登时急切的磕起头来，没几下，地砖上就现出一丝血印，苏天瑟微一蹙眉，轻声制止道：“罢了，只此一次！”
“啊，谢主子！奴婢谢主子了！”小菊不禁喜出望外，轻声低泣起来。
“你妹妹今后就留在这儿吧，深宫之中，看好了她！下去吧！”苏天瑟轻声说道。
“多谢主子！”小菊欣喜而出。
当天下午，小菊就将小香带到了荣华殿，同时，綄衣院管事的婆子也将此事告知了如妃。原来，这婆子原本就是如妃的人。
“哦？”如妃一听此事，不禁气上眉梢，这不明摆着与她作对么？！“小菊可有圣旨？”
“哪里什么圣旨哦，”这婆子诉着苦，“我们这帮子做奴才的，连小菊这种贵人都不敢得罪，更何况她那个如今宫里谁还不晓得的主子哦！”这婆子上了年纪，一说起话来，掉了牙齿的嘴使劲往里抠着，动不动就在每句话收尾时加个“哦”字，方说的得劲。
“这是什么混帐话！”如妃恼怒地从榻上坐起，“小菊不过一个丫头，哪里是什么贵人？！你好歹是一个管事的，她拿不来圣旨，你当时就应该啐她一脸，还有她的那个什么主子，仗着不要脸的狐媚子手段，把皇上迷得七荤八素的也就算了，如今爪子还伸到我的头上，我看她是反了天了！”
如妃越说底气越足，原来今早她们三妃去荣华殿时，探得皇上口气，内里并无要对那个女子封妃之意，这回她们总算知道了虚实，想那狐媚子还不知道皇上只是暂时玩弄她呢吧，竟当真以为自己飞上枝头做凤凰了。
“小香那个贱婢呢？”如妃气愤问道。
那婆子挨了顿训，只能老实答道，“听说小菊将她领到荣华殿了。”
“废物！”如妃气得竟一时不知如何骂她，“人都到了荣华殿了，你还来禀告什么９不给我滚！”那婆子吓得赶紧哆嗦离去。如妃绞着帕子，满腔的恨意与不甘，小香确实是个美人胚子，那时皇上仅看了她一眼，就向自己要人，没想到，兜了一个大圈子，小香还是跑到了皇上的眼前，这让她如何能够安心。
如妃来到雪妃处时，龙映雪正在害喜，痛苦的吐完胃中酸液，她难过的清了清面，漱完口后问道：“妹妹怎么有空过来了？”
如妃心里藏不住事儿，于是将来龙去脉都与她说了，二人原先都还是姑娘时私交就好，当时如妃的父亲还不是宰相，而是龙国太史令，司记载史册之职，宫变之后，太史令归顺了龙檀君，将龙国内史篡改，前太子成了彻头彻尾弑君毒父的万恶之徒，因此龙檀君登基为帝后，太史令升任宰相一职，原来的陈太师与周太傅都官降两级，虽然也每日里上朝，却自觉地不再参与朝廷大事。而原来的宰相洛异嘉升至为太宰一职，成了名符其实的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如妃幼时就经常跟着编轶史令的父亲来皇宫内玩耍，经常会遇到龙映雪，两个年纪相仿的女孩儿，便在那个时候相识，虽谈不上什么好的情谊，但在深宫之中，时刻都要面临争宠的局面，两个人却如挚友般暂时拴到了一根绳上。
雪妃疑惑道：“现在只是不知道，是皇上答应了她，还是她真的胆大包天自作主张！”
如妃冷哼一声，虽没有言语，面上表情却明显的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