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人生不相见，动如参与商（上）
“扎营驻下吧，不能再赶了！”苏天瑟吩咐道，“周士，你赶紧带人去多拣柴火，雪下了干枝一湿，就麻烦了，让张猛去把粮车都聚起来挡风，一律在下风处扎帐篷点柴火。”周士赶紧去忙活去了，苏天瑟转而对李七道：“不是还有些腌肉和酒么，多预备些出来，今夜冷，让大家暖和暖和！”
“好嘞东家！”李七领命而去。
“你就不怕耽误脚程？”顾思犁觉得越来越看不懂这个少年商人，苏天瑟越是体恤这些伙计，他就越觉得她虚伪，可是若说她一直在做戏，又未免太过牵强。鼓家铺子里她传授着如此奇异的新颖敲鼓之法，让那些卖不动大鼓的小生意人转眼就有了新的营生，朝廷多年治理不了的水患让此人一语道破天机，年纪轻轻却经营下如此偌大的家业，苏天瑟，你到底是个怎样的人？！
“欲速则不达，这个道理顾公子难道不明白？”苏天瑟冷冷扔下一句话，转身向自己的帐篷处走去。那边，几个伙计已经打好了结实的木桩，大伙儿都在为今夜的暴雪做着前期的准备。
鲁城内。苏天锦急匆匆地赶回府，没看到那个咋呼地最强劲的莫识君，阮非泊头发底端滴着凉水珠儿，似阎罗般黑着脸坐在门槛上盯着他。苏天锦顿时慢下脚步，寻思着，莫不是自己又哪里得罪他了？
“你回来时碰到莫识君了么？”阮非泊紧抿着唇，面色非常不好看。
“没有？！”苏天锦明白过来，原来不是冲着自己，他迈开步子踱进前厅，一撂衣摆坐在藤椅上。阮非泊也跟了进来问道：“怎么样？可打听出来了？”
“心鸾公主也不知晓此事，不过她已经应下了，明日就给我消息。”苏天锦倒是非常感激这个公主的爽快，他前脚一出她府第，公主随后就乘着鸾轿进宫了。
“小莫呢？”苏天锦奇怪地问道。
“哼！别让我看见他，这次我饶不了他！！”阮非泊已经得到天锦的回信儿，顶着一头凉意气冲冲地回后院去了。苏天锦闹了个一头雾水，看看他离去的模样儿，再看看大敞着的前厅门，不由诧异地自语，“又怎的了？”
雪花开始大片大片地飘落，由于准备的早，每个帐子都打了双倍的木桩来固定，粮车被覆上厚厚的棉被，上面盖了防潮的油布，一排排集结挡着呼啸的北风，一直赶路的人难得地白日里从温暖的帐子中歇息。
极尽缥缈萧瑟的洞箫之声自苏天瑟的帐子里传出，顾思犁坐在他床铺位置，背靠着叠起的厚厚被褥，右腿平伸左腿屈膝，如泣如诉地靡靡之音从他执在唇边的管箫中四散开来，天籁般幽幽，如一朵开尽绝艳的悲伤之花。帐子里左右两侧闷着四个火盆，都是随车带来的宫廷里的炭，没有呛人的烟，却燃的持久而旺盛。
外面天寒地冻，内里却温暖如春，顾思犁只着单薄的里衣，头发也自然的任其散下，倒有了几分天地逍遥客的味道，只是管弦再凄切，也被他那张极显稚嫩的娃娃脸给破坏了。就此二人看，苏天瑟是少年沉稳，而他就显得故作老成了。
一曲苍凉的鲁国曲子吹完，苏天瑟也为他洞箫里显露的精湛技艺所折服。顾思犁侧头对她一笑，面颊一侧有个精致的酒窝，“听过这首‘沧浪曲’么？”
苏天瑟摇下头，他略带落寞之意地给她解释道：“这是出外征战的士兵们，夜晚吹给故乡思念之人的！”紧接着，他向她蔑视道，“象你们这种只知道赚钱的商人，怎会明白这些！”
苏天瑟哪里会和他争辩，骨子里的思想不同，她一己之力无法改变整个朝代贵族显宦的理念，也没想去改变。
“怎么～苏公子认为本将军说的不对？！”顾思犁憋屈了大半天，又开始对她挑衅，这种乐此不疲的找乐方式让他越来越上瘾。
“顾公子说的是。”苏天瑟拿着她的自制水笔，从面前矮几平铺的纸上画着什么，余光却都不曾扫他一下，就应和着他的话。这种明显的不将他放在眼里的举动让顾思犁深受侮辱，他同时好奇对方手中所执的东西，不禁还是问道：“你拿的是甚东西？”
“水笔！”苏天瑟看他一眼回道。见他开始往近前蹭，赶紧慌张收起那张纸，她一如此举动，顾思犁反而更不放过她，一把将那张纸拽过来，看着上面用奇怪的手法画着个夸张动作的小人儿，有着畸形的身板儿和五官，但却非常的栩栩如生，且越看越眼熟。
“只是漫画，顾公子！”苏天瑟想夺回来，却被顾思犁姿势潇洒的躲避过去。
他面上表情十分有趣，极致的思索状，想着这个眼熟的奇怪小人儿是谁，越看越觉得在哪儿见过，却又想不起来是谁。边上的苏天瑟心都提了起来，没别的办法，她开始缓缓拿起旁边的外衫，眼睛盯向了帐篷出口。
可没待她来得及往身上披衣，只听一声怒喝，“苏天瑟！！”顾思犁带着反应过来的愤怒，手冲着她的脖领就掐了过来。苏天瑟下意识地往后一退，想从他侧面逃走。顾思犁何等身手，脚一绊，手一钳，苏天瑟“啊”的一声扑向他怀中，顾思犁想往后退让她直接摔倒跌个啃泥的，却忘了后面的小矮几，情急下的反应为时已晚，登时，他身子往后一歪，二人“哗”地抱成一团儿倒在矮几旁的床褥上。而巧不巧地，苏天瑟的双唇一下子就和顾思犁的唇碰到了一起，紧紧地贴了上去。
“啊！”地一声，二人一起惊叫一声猛地分开，苏天瑟怕他再次对自己下杀手，爬着就想从他身边溜走，看她如此模样，顾思犁又是气又是想笑，突然兴起，恶作剧般拽着她的双腿就把她爬远的身子给撤了回来。
“你放开我！”苏天瑟两脚慌不迭当象踩风火轮儿一样地开始蹬他，顾思犁此时已经没了初时看到自己被丑化的画像时的羞恼，看一向淡漠如烟的这个少年象头小狮子一样的发威，他只觉得一种从未有的开心从内心升腾，竟然想欢喜地就这样陪苏天瑟玩闹下去。
“不放又怎样！”顾思犁故意板着脸，表现地非常生气，欺身而上将她压在身下，双手恶狠狠的故意掐向她的脖颈，实际上他却并未用力。只是苏天瑟哪知道这些，只当这次肯定要丧命了，手脚并用的开始拍打着挣扎，没肆意多一会儿，就被顾思犁将她双手掰过头顶，一只手就将她两只手臂箍得紧紧地无法动弹。
“放开～”顾思犁一个大男人压在她身上，苏天瑟不禁又急又恼道。彼时两个人的脸庞近的快要挨在一起，呼出的热气喷到彼此的面上，顾思犁渐渐看到苏天瑟面上浮起一层红晕。
“你竟然敢画我！”顾思犁手放在她颈间，比划着开始凶道。
苏天瑟挣又挣不动，身子也不好来回扭动，无奈之下干脆一闭双眼，横竖他爱怎样就怎样吧。只是半晌那掐在她颈上的手也松垮着未有使力，耳中只听到顾思犁安静的呼吸声，她诧异之下，睁开了眼睛，却见顾思犁似笑非笑地看着她，正犹疑间，顾思犁终于忍不住从她身上翻下，双手反向撑着被褥，坐在她旁边畅快地大笑起来。
苏天瑟知道自己被耍了，略羞恼地起了身，扶起倒在一边的矮几，兀自坐那静静杵着。顾思犁也知道自己有些过火了，刚想开口缓和一下，只听得外面张猛在喊：“东家，有个死倒儿！”
死倒儿？！苏天瑟赶紧起身，被顾思犁一把拉住，斥道：“你就这么出去？没见着别人死倒自己先冻死了！！”说完，他不满地给她拿过来棉锦袍，自己也极快地穿戴上了外衣和披风。
二人出来后，才发现地上的雪已经没了脚面了，天很阴沉，雪花被大风吹得急切，密集地打在人身上脸上，三人几乎睁不开眼，顾思犁也没细想，牵起披风将苏天瑟罩了起来，张猛引着二人向他帐子那儿边走边大声说：“东家，这人还有口热乎气儿呢，愣是让俺们给焐过来了。”
进了张猛的帐子，里面有十来个伙计围着，中间正坐着那个狼吞虎咽喝着热汤的男子，一身的衣服已然脏的看不出颜色来，头发象乱草一样，又脏又蓬松，实在是一个要饭的模样儿。下半边脸全然埋在碗里，额头上但见泥污点点片片得纵横。
“东家，是个傻子！”张猛在苏天瑟耳边低声解释道。却不想顾思犁“扑哧”一声笑，见苏天瑟回头瞪他，他赶紧憋住，表情十分有趣。
张猛也知道自己说错话了，憨憨地一挠头，赶紧改口道：“东家，俺是说，这个要饭的是个傻子。”
苏天瑟凑进人堆里，蹲下身子靠近他，可能是觉得有凉气挨近自己，他嘴里塞满着食物还是冲苏天瑟笑了笑，咧开的一口白牙间塞着菜叶和肉末儿。“呜~仙女儿~”他扔下汤碗，也顾不上沥拉的汤水洒在身上，就直接扑向苏天瑟，“仙女儿~”象个迷路的小狗找到了主人一样。而把东家叫成仙女儿，众人也不敢笑，却也由此更知此人确是神智不清。顾思犁嫌恶地略往后退了一步，只是没想到苏天瑟反而搂住这个叫化儿，轻轻地拍着他的背，哄着道：“别怕，没事儿了，别怕~”待他安静下来后，苏天瑟吩咐道：“你们给他整理一下，带到我帐子里！”
苏天瑟回到自己的帐子，面色极为阴沉的坐到矮几前发呆，顾思犁随后进来，脱掉落满雪的披风，开解着她说道：“这种冷天，虎牙道上经常可见死倒儿，你又何必如此放在心上？”他躺回自己的床铺上，双手垫在脑后，颇有感慨地劝道：“不是每一个人你都能救得过来的，越是年下，这种事儿越多！”
苏天瑟没有言语，顾思犁怎知她此时内心的震撼与波动，刚才那个人即使污了脸，言语疯癫，但她却一眼认出，他就是龙国三皇子龙辰敏！三皇子怎会流落至此，又是怎么疯的？想到凶残暴戾的龙檀君，一切答案似乎昭然若揭。总归，那个罪魁祸首是自己。内心正歉疚着，却蓦然，苏天瑟忽然觉得遗漏了些什么，刚才的一幕幕在苏天瑟眼前来回重演，她开始回忆着每一个细节，渐渐地，她睿智的眼神一片清澈透明。
半个时辰后，张猛将洗了澡，梳理了头并换了身干净粗袍的龙辰敏带了过来。龙辰敏一进这个大帐子，又象小狗一样拐着脚扑到苏天瑟怀里，叫着“仙女儿”，苏天瑟轻柔地将他的手握到自己手中，吩咐张猛道：“就让他在我帐子里吧，晚上记得多送一份饭菜！”
“俺知道了，东家！”张猛答应着，复又冒雪离去。
顾思犁一开始只当苏天瑟一时善心发作，现下看来她确是认真的，顾思犁可不愿意跟个叫化在一个帐子里歇息，当即拉下了脸，不悦地问道：“你真要把他留在这里？！”
“是！”苏天瑟拉过龙辰敏，他一拐一拐地跟着她坐在了地上棉褥的里侧，此时苏天瑟与顾思犁都看了个分明，龙辰敏的左腿有毛病，见他行走间虽也能使上力，却终是拐的厉害，姿势十分可笑。苏天瑟心中愧疚更深，她心想，龙檀君伤了他的，一定就是这条腿了。顾思犁微微恻然，张了张口也终没再说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