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大厦将倾，起于蚁穴
莫识君遥遥的听到了马蹄的“得得”声，他纵身上前，果然，是他千盼万盼的人，只是，这人儿带着一股子酒气，软软的趴在马背上，已然睡熟。
莫识君顾不上寻思苏天瑟为何如此模样，一把将她瘦弱的身躯从马背上抱下，苏天瑟也许是感到他的怀里比较舒服，下意识的将面部倚靠在莫识君胸口。
莫识君将她抱到床铺上，看到她一直高高竖着的衣领，怕她睡觉时会不舒坦，犹豫着该不该给她解开。因为苏天瑟从来不让别人伺候她穿衣脱衣，他却不知晓，这是苏天瑟怕自己没有男孩发育的特征，所以一直穿高领的衣物。莫识君正犹豫间，外面轻微的响起一阵衣袂声。
他听出是阮非泊，伸在苏天瑟脖颈间的手便退缩回去。
莫识君走出房门，将门轻轻掩上，看到阮非泊正闭着双目高躺在院中树枝上。
“莫识君，”阮非泊沉默了许久后开口，他的声音中有些许的疲惫，也有些颓废，但他优雅的轮廓依然是那么冷削，象是说一件无关紧要的事情，“我决定了，明天就离开苏府！“
莫识君怔怔一呆，眉色间有些了然，淡淡的说着，“非泊，你何必非要将自己赶入一个死胡同！”
“小莫，我，不如你！离开，也许会让我想明白！”阮非泊的声音很轻，一字一句的说的很缓，但是让人听来，却有着说不出的心酸。
莫识君瞬间也有些迷茫，自己真的有非泊说的那样，看的如此透彻么？似乎也没有，他的确，总是一副不正经，吊尔郎当的样子，可是如果说非泊现在的离开是一种无法面对的逃避的话，那自己的嬉笑面孔，又何尝不是一种逃避！
莫识君出神了良久，才说道：“非泊，明天，你自己跟她告个别吧！”
阮非泊没有言语，紧闭着双眼，象是已经入定的老僧，他真的感觉到此刻的心，也如自己的外表一样，沉寂了下来。
夜，渲染着人的悲伤，人，悲伤着夜的渲染。
莫识君没有再回苏天瑟房内，他静静的坐在阮非泊所倚的树下。夜凉如水，两个谪仙般的男子，沉默着各自的心事。
莫识君在心里自语着，非泊，我没有你想象中的洒脱，我只是，在想清楚之前，不想让‘天锦’脱离我的视线。
我对‘他’，由最初的惊奇，到对一个孩子的心疼，到后来的鼎力相助，演变成今日的相依相偎，这十年，不是简单的用一句话可以代过。我也想弄明白，我也同你一样，对这种感情抱着迟疑，抱着羞愧，抱着对未来的惶恐。
可是，我不想违背自己的心，在我现在不愿意离开的时候，我不会选择离开，即使是逃避，我也要守在‘他’的身边。
月儿渐渐西沉，太阳从东方慢慢升起。那阳光一寸一寸地覆盖到了二人身上，却让二人的心更加的苍凉。
也许，是该说清楚的时候了，离去，或许是对的。
苏天瑟醒来后，阮非泊就坐在她的床边。这么多年了，头一次，在苏天瑟醒来时，是自己坐在她的床边。
“非泊，怎么是你？”苏天瑟看到阮非泊，无意识的问着。
可是这句话在阮非泊耳中听到，却是更添一份离去的执念与心底的凄然。
只是还不待阮非泊开口，外面就传来一阵燥杂声，象是许多人进了院来。
苏天瑟二人对视一眼，均觉得不对劲，二人一起出门，正见着苏安，莫识君在门口拦下了前来的一行众人。
打头的是哭泣着的卢娘，露玉与她的女儿苏天心，后面跟着愤怒与惊惧夹杂的十数家仆。
莫识君与阮非泊默契地齐挡住苏天瑟的身体，苏天瑟情知是出了大事，但越面临如此情况，苏天瑟心中反而镇静。她不动声色的将二人拉后，背负的右手在恰在她后面的阮非泊手中写着：一会儿情况不对，速带我走！
阮非泊心中一惊，与同样惴惴之色的莫识君互视一眼后，二人轻微的点了下头。便立在她后面，不再出头。
苏天瑟当前一站，森然问道：“二位姨娘这一大清早的唱的是哪出啊？！”
苏天心上前一步，用略略尖锐的声音质问道：“你不要再装模作样了，织娘那个贱女人毒死了爹爹，你敢说你不知情？！”
苏天瑟四人心里皆是一惊，苏安只觉双腿打颤，勉强站直着身子，嘴中喃喃不相信地自语着：“老爷，老爷归天了？！”
苏天瑟看看卢娘几人和跃跃欲试的苏天心，心下渐渐明白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她问道：“你是说爹爹突然被害？！既然你说我母亲下毒，可有人证物证？”
苏天心象抓着了什么把柄般叫道：“你们都看见了，‘苏天锦’若不是早有预谋，怎的听了爹爹的死讯，竟然没有丝毫惊诧！若不是他和织娘一起密谋共图此灭绝人伦之事，他怎能如此镇静？！”
“够了！”苏天瑟一声怒斥，那苏天心打住了近乎癫狂的话语。“我要人证和物证！既然你们找上门来了，就说个明白，何苦栽些不必要的废话！”
卢娘心里冷笑，对着露玉一个暗示，那露玉红着眼眶怒骂道：“好你个苏天锦，老爷从小把你当个宝一样的供着，可没想到，让他含恨而死的正是你和织娘那个贱人，你不是要人证物证么？来人，把东西拿出来！”
只见一个低着头，腿发软的下仆上前来，手中托着一个托盘，上面有一个极小的小瓷瓶儿，瓶口紧紧地塞着一团红绸儿。
苏天心也‘万分悲伤’地哭着，她指着这小瓶儿对苏天瑟嚷道：“苏天锦，这鹤顶红就是从你母亲屋内搜出来的，就藏在她的床铺下面，你还有什么话说？”
苏天瑟一声冷嗤，她面色平静道：“如露玉姨娘所说，我苏天锦迟早要接管苏家，我又何必多此一举做出这种事情，何况父亲大人猝死，你们不先报官，倒是先未卜先知地搜了我娘的房间，现在你们如此理直气壮地到我院里，敢问是否已早知道我房里也定会搜出什么鹤顶红之类的毒药？”
苏天心叫嚣着：“苏天锦，你什么意思？”
苏天瑟冷冷说道：“怎么？我如此聪明的姐姐，既然都已经做好套路了，何必又装糊涂呢？”
卢娘上前一步，指着苏天瑟鼻子斥道：“无论怎么样，我们都得进去搜一搜，你娘屋子里有这种歹毒玩艺儿，你若心里没鬼，就让我们进去查上一查！”
苏天瑟微一敛眉说道：“鬼都在外面，我心里自是没鬼，怕的是我心一软，鬼就真的进来了！”
露玉姨娘上前就要闯入，却被一种无形的力量冲撞回去，一下子跌在地上，苏天瑟冷笑一声，情知必是莫识君搞的鬼。
苏天心赶紧扶起她的母亲，这时，她怒视向苏天瑟的眼神却被她身后的莫识君与阮非泊晃了眼睛。二人一个妖冶，一个冷峻，如天降谪仙般笔直伟岸地矗立在苏天瑟身后。
那露玉一见此等时候女儿还有这心思，使劲的一拧她的胳膊，苏天心立时一痛，回过神来，暗忖道，难道此二人就是那些下人们经常念叨的三弟宅中，那两个神仙之姿的男子？只是自己一向不与这三弟来往，这次竟然与二人是初次相见。
种种念头也只是一闪而过，苏天心放软话语，语重心长地说道：“三弟，你娘已经招认了，你就不要再欲盖弥彰了，我真的不相信，你为什么要串通织娘做下这种禽兽不如的事情，这苏家迟早都是你的，你却等不及，下此狠手！”
苏天瑟心下一测然，暗想，看来这织娘业已经不保了，苏天心呀，你们这等歹毒心肠，以为真的就可以拿下这苏家么？真是愚昧至极。
苏天瑟缓缓问道：“苏天心，我娘，现在在哪儿？”
苏天心紧抿着双唇，没有言语。不知道为什么，她不再想在她身后那两个天人一般的男子面前，显得那样的刻薄。
露玉忍不住说道：“苏天锦，你不要妄想拖延时间了，织娘自己心里有愧，已经自缢了！”
苏天瑟心下一痛，虽然她对这双父母并无太多感情，但好歹织娘生下了自己，现下突然二人双双离世，心下也感极其悲凉。她眼眶微微发红，眼见着众人象演戏一样，发挥着她们极大的潜力。
心突然觉得灰凉，这一切是那么的可笑，看戏的人在背后的某个未知角落，而这些被利用的人却如跳梁小丑般，不知道所谓地将屠刀举向自己的至亲。轻轻地，苏天瑟说道：“小莫，非泊，我们走吧！”
再呆下去，再辩解下去，又真的能澄清么？欲加之罪，何患无辞！苏天瑟自己便能笃定，此时她房间中的某个角落，定然也有着不能见人的东西，这一切，早已经是别人计划好的。苏天心刁蛮刻薄，却没有这种心计，那设下这计策的人，是谁呢？
莫识君带着苏安，阮非泊揽着苏天瑟，四人如飞鸟般在众人面前一闪而去。那露玉一脸子惊慌，吓的直叫：“鬼啊～！”
卢娘面上也是受惊之色，面对四人突然以这种仙人般的方式飞去，一行人竟然忘了初来的目的，好半天，竟然没有一个人敢迈进这个院子。
夜晚姗姗而至。
今晚孟子布的茅舍里，比往常拥挤不少。原来苏天锦躺着的那个小居室里，多了一个苏天瑟，另外众人都集结在孟子布的居室内。
孟子布由莫识君口中已然得知苏家发生的变故，不禁唏嘘道：“真是想不到，苏喻享就这么不明不白地死了！”
而那间屋内，苏天锦牢牢地抓着苏天瑟的手，眼中滚落的泪灼烫了苏天瑟的心。
“天锦～”苏天瑟无法相劝，她不知道怎样去开口，由最初的悲恸，到现在的冷静，现在的苏天瑟根本没有一点儿家遭横变的样子。
苏天锦无声的低泣着，他和苏天瑟不一样，虽然昏迷时他才两岁，但是他记得，他的父亲对他是百般的宠溺，而他的母亲，虽然对他不太关注，但毕竟是生他的亲娘啊，这一日里，竟然得此恶耗，让他刚刚苏醒的身体，又差点昏厥过去。
“天锦～”，苏天瑟现在的痛苦，是因为看到苏天锦的痛苦，她难过地说道：“天锦，不要再悲伤了，好么？我们一起，换个环境生活，忘了这一切，好么？”
苏天锦抬头看着她，轻摇了下头，他眼中浸着泪水，但眸子中却有着类似于苏天瑟的坚定，他说道：“不，天瑟，我要为父母报仇，他们是被别人害死的，我不能让我的母亲枉背着杀我父亲的名声，让她在死后也不得安息！”
苏天瑟对生活的坚定，是源于她想着日后的平静才去做的努力，人生苦短，这一天人们还聚在一起，下一刻说不定就会各奔东西。她不想将余生都将灵魂付诸给仇恨，仇恨在毁去敌人的同时，往往也会毁去自己。
“天锦～”苏天瑟紧紧地抓住他的手，她与他，是何其相象啊，一样的模样，一样的身高，一样的声音，她不要，不要这个她心目中唯一的亲人去为了仇恨忙碌一生，那种痛苦与折磨，会让他生不如死的。因为苏家的敌人，便是苏家倒后，最受益的朝廷！
“天锦～，忘了一切，我们找个地方，重新开始生活，好么？”苏天瑟眼中有了依赖，象小的时候，她在湖边，望眼欲穿的等着她的哥哥放学回来，象小的时候，她坐在门槛边，一动不动的望着临云阁的拐角。
苏天锦看着他的妹妹，突然悲伤地问道：“天瑟，你说过的，当我睁开双眼时，你会将这遍地的锦瑟送与我！天瑟，现在，我苏天锦要你兑现你当日的诺言，你，肯么？”
苏天瑟不可置信地看着她的哥哥，眼眸中泪水凝聚，那层雾气越来越浓，眼见着，就这样掉了下来，她原本抓着天锦的手松了下来，没缘由地，她苦笑了一下。
苏天锦的泪也滚落下来，他轻轻地再次问道：“天瑟，你，肯么？”
苏天瑟微仰着头，闭着双目，她低哑着说道：“我，说话算话！”说完，她从怀中缓缓掏出一个玉牌，递给苏天锦，并说道：“有了这个玉牌，就能接管所有的双字号，也就是说，”苏天瑟的声音发颤，眼泪止不住的流出来，“也就是说，从现在起，你，真正的恢复成苏天锦，而我，我，我是你的妹妹，苏天瑟！”
苏天锦轻轻揽过苏天瑟发抖的身子，苏天瑟趴在他怀中，低声饮泣着说道：“天锦，无论什么时候累了，请你记住，你还有一个妹妹！”
苏天锦无声地攥着那块玉牌，因为太用劲，纤细修长的手指节都泛起苍白。
半个时辰后，二人将身上的衣物换了过来。苏天瑟看着对面的苏天锦，真的一时间的茫然，她感觉自己就象是一个没有灵魂的木偶，现在被那副身躯给踢了出来，对面的，究竟是自己的哥哥，还是自己。
苏天锦的面色比苏天瑟的略显憔悴，他有些紧张一会儿将要面对的事情，那双软玉温暖的小手将他抓住，苏天瑟安慰道：“别怕，一会儿我们蒙着面巾出去！以往我在你耳边不断的说着话，就是不想，在你醒来那一天，你的记忆仍然停留在三岁，在你的心里，莫识君，阮非泊和小莲姐，都应该不会陌生！”
苏天锦轻轻点下头，他看着一身布衣的苏天瑟，心道，原来自己，一直都是这副样子。沉默了一下，苏天锦说道：“天瑟，让我给你梳头吧！”
苏天瑟心里充满着难以言表的悲伤，她听话地坐到椅上，苏天锦拿着桌上那把旧木梳，为苏天瑟拆了头上束的金冠，细致地为她轻轻梳理起来。
苏天瑟的头发散着，散发着一股幽幽的清香，苏天锦边慢慢梳理，边娓娓地说着：“天瑟，你要照顾好自己，就象照顾我一样照顾自己！”
苏天瑟沉沉的声音静静的回着：“天锦，无论如何，你得活着！”
苏天锦手中动作一停，紧接着他微微一笑，说道：“妹妹如天神转世，象个精灵一般，她的哥哥会差到哪儿去么？天瑟，我知道你担心的是什么，放心，我向你保证，我会活着，等这件事情过后，我的余生一定陪伴在妹妹身边！”
苏天瑟轻轻说着：“苏天晴出嫁，苏天心一定会接管苏字号，哥哥，眼前的人虽然是凶手，可是你不要冒然行动，她的背后，想必你清楚是什么人？”
苏天锦轻一点头，说道：“这些缘由，我在卧榻期间，你在我耳边说过无数次，朝廷窥探苏家财富，苏天心只是一把被利用的匕首，与虎谋皮，她一只脚已经踏入棺材却不自知，真是可悲可恨！”
苏天瑟说道：“我们双字号在鲁国和冥国都有分号，哥哥，生意上的事情莫识君都知道，你在问他的时候，不要露出马脚！”
“嗯，我明白！天瑟，我想让阮非泊护送你离开龙城！”苏天锦的话语很轻。
苏天瑟苦笑一下，说道：“哥哥，这一点我不想妥协，此处已经不安全，不可久呆，一会儿你与莫识君和非泊一起离开，你将我托附给孟老先生，我自有去处！”
“天瑟！你知道我担心你！”
“哥哥，你就答应我，答应妹妹，让我在你看不到的角落，默默地守护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