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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七十一章 花间坐谈

歂瑞无法再探索她“听到”他没有“说出”的想法的原因,得不到他的回应,也看不到他的表情,只有他抬起来抚摸马儿颈项上的长长鬃毛的手,白皙修长,稳定而温柔。

“他不是不想给你名字吧?只是他没有那种概念。”

随着花香一起传送过来的声音,令兴非一的动作停滞了。难道,在受了伤害之后,在得知了自己残酷的命运之后,这个小丫头还想帮那个人解释,帮那个高高在上的家伙澄清?为什么?人类不是更应该憎恨,更应该抱怨命运的不公吗?

——你不恨他?他忍不住问道。

我不恨吗?我会不恨吗?这样任神宰割的命运,这样连绵不尽的家族噩梦,这样被无辜牵扯进来的母亲,她怎能不怨恨?!可是,面前这个跟他一模一样的人,应该是受到他宠爱的人吧?有着与至高者同样的容颜,有着神的力量,他是不应该恨他的吧?但为什么她却能感觉到他心底甚至灵魂深处那种强烈的憎恨呢?

“怎么会不恨?正是因为他,将我的生活彻底地拖入了深渊。我不能在父母怀里撒娇,我的成绩再好,也听不到他们的赞扬;我再伤心,也得不到他们的安慰。无论任何事,没人与我分享,也无人与我分担……”自那天之后,第一次轻轻地述说心迹的小丫头,仍然平静得不流一滴眼泪,只是眼眸深处有着沉潜如月影的忧伤。

“人的命运大概就是这样吧?无奈也好憎恨也罢,生活总要继续下去。”她伸出手,也去抚摸那匹马黑亮的鬃毛,“其实,我一直都在想,世上真有命运这种东西吗?那么我们的生活又有什么意义?难道只为了充当神仙的提线木偶?”

马儿另一侧没有任何反应。

玫瑰在阳光下骄傲地伸展着枝叶,炫耀着美丽的花朵,它们的命运仅仅是为了供人观赏吗?对于它们来说,人类是不是如同神一样的存在?

歂瑞静默了片刻,提出另一个问题,那是她无法看着他提出的问题,尽管与他无关,此刻的马儿为她作了最好的隐藏,隐藏起她深深地愧疚:“……兴非一,告诉我:曾经的我为什么会伤害杨学长的全家?”

——你不过是崇尚正义而已。

这次歂瑞终于感觉到兴非一的话是直接传递到她的心中了,她忍不住按住胸口,反问:“正义?”

兴非一拍了拍马项,那匹黑马退开去。

——作为一个府衙小吏,为了某些不合理的事与府台争执,后果可想而知。对方本与你养父素有嫌隙,因此事私怨更深。当郭桓案发,牵连者日众,他便将你养父诬告进去。

似乎以这种方式沟通,少年也不那么吝啬语言了呢!歂瑞忽然发现,这种“听到”的感觉应该是从自己在心里骂了他之后就出现了,要不是刚才见他言不动口,她也许会始终无法察觉吧?

“达阙他是我养父之子?”她清楚地记得杨国朝口中的“早哥哥”。

兴非一靠着柱子,望向天空,流云映在他的眼里,形成明暗不定的色彩。

——嗯,你那时虽有一子,尚年幼,阎摩自然要保你全家。而你养父母家满门抄斩,只逃了达阙一个,不过他从小体弱多病,三年后即卒。

“我……崇尚正义……却苟且存活?”歂瑞不能置信,就算阎王要保,她又怎能眼睁睁看着养父母家被灭门?

——你死了谁来申冤报仇?给你一个忍辱忍痛活下去的理由并不算太难。幼子二岁,八年不长。兴非一闭上眼睛。

是啦,八年不长。只要新的容器完美得可以备用了,父母就都没有了存在的价值,报没报仇这种事与神全无关系。歂瑞握住了玫瑰的花枝,坚硬的刺刺入她的掌心,疼痛清晰而透彻,仿佛可以划开她心底难以忍受的憋闷。

“我……报了仇吗?”她几乎猜得到答案,可还是想问。

——八年后,你岳父因蓝玉案株连,除了你的幼子,无人幸免。

前冤未雪,后憾已成。这就是造化弄人吗?这就是命中注定吗?歂瑞低下头去。

人的适应能力十分强大,浓郁的玫瑰香气渐渐淡而无味了,只有艳丽的色彩还一如往昔。

“如果当初我听了子雅转达的话,也许就不会使杨学长记起前世,也就不会知道达阙不是真正的达阙,就不会知道我和他之间那可笑又可悲的关系,更不会知道这些更加残酷的事实。”她这样说着,心底愈加难受起来,因为什么都已无法改变,“我从未后悔过,但现在,真的后悔了。”那时她觉得他们的话是多么可笑啊,而且说不出任何站得住脚的理由和根据,只有现在才知道,那时的不肯说明原因,都是为了不伤害她。恶果是她自己选的,完全是她自己的错。

兴非一无声地叹了口气。这种效果他早已预定,可是没有感觉到丝毫的快乐,她话里话外对他的感激只令他有愧。是什么改变了他,在乎起区区一个人类的心情?

在沉默了很长时间后,歂瑞再次问道:“为什么会有我这样的女儿身呢?容器不是应该符合使用者的性别吗?而且,神仙不是自己都会变化吗?为什么还需要什么容器呢?”如果不是那天撞上了根本不可能也不应该在凶案现场的少年,也许就算谁说他是神仙,而她是他的容器,她也不会相信吧?

花朵摇曳于侧,微风轻拂身体,虽然阳光强烈了一点,但也足以令人悠然欲眠。

“你又认为这世界是什么性别呢?”兴非一竟然开口,只是声音带上了懒洋洋和漫不经心的味道。

……“是,我是神。你所见的这星球、这星系、这宇宙,都只是我的一部分,很熊小的一部分。我是时间的起点,也是时间的终点。我是一切物质和非物质无限的过去,也是它们无限的未来。我是绝对的存在,也是不可见的未知。”……那一天少年的轻声絮语如咒文一样在歂瑞心中回响,带着令心灵震颤的力量,而此刻从兴非一的话里传达出的,也清楚地表明着那是与人类完全不同的生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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